================= 书名:俗套 作者:KirstenAnonymous 文案 她许澜庭,无暇精心设计什么浪漫的桥段,也懒得认真挑选什么合适的场景。就是此刻就是此地,她算是把自己故事的编写权交还给了上帝。 其实执笔的权利,何曾在她的手里? 这个世界所有的故事都摆脱不了俗套的命运。终其一生,我们都只是上帝笔下的角色,按照他的意志费力挥动着手臂,哭哭笑笑歇斯底里,愚蠢可笑而不自知。我们自以为是故事的主角,其实不过是个龙套,甚至不过是个小丑,供局外的看客一笑而已。 但就算故事注定俗套,也要做一个尽心尽力的演员。 内容标签: 都市情缘 情有独钟 女强 业界精英 搜索关键字:主角:许澜庭,陈松乔 ┃ 配角:陶晔,杜晓柔 ┃ 其它: ================== ☆、独白   I wish there were a rule book about intimacy, some kind of guide that can tell you when you cross the line.   It would be nice if you could see it coming.   And I don’t know how it fit on the map.   You take it, where you can get it.   And keep it, as long as you can.   And as for rules, maybe they’re gone.   Maybe the rules of intimacy are something you h□□e to define yourself.   这难道是梦里的台词?   许澜庭难以置信地揉了揉自己干涩的双眼,眯缝着看见深红色窗帘缝隙中滑进房间的柠檬色阳光。刚刚真的是梦……但是如果真的只是短暂出现在梦中,怎么会记得这么清晰?   迷迷糊糊地翻了一个身,她把头埋进一大堆软枕头里,恨恨地咕哝了几句。   可恶,本来可以再睡一会儿的,偏偏被那个陈松乔的电话吵醒。刚才梦到的那段精彩的独白也被他打断,真是不识时务。   也不会动脑子想想,不是所有人都跟他一样七点不到就起床的好嘛!她回忆起那通神志不清的情况下接的电话,说的是什么来着?……好像只有她嗯了几声就挂了。   许澜庭腾地从床上坐起来,一个枕头被硬生生拍到了地上。他知道自己有很重的起床气,最讨厌有人大清早给她打电话,明知如此还冒着被骂得狗血淋头的风险一定是有什么重要的事。但是苍天啊,那究竟是什么事?!   许澜庭啊许澜庭!你才二十九岁,就老年痴呆了吗?!她狠命敲了敲自己的额头,却因为用力过猛而让手掌和额头一起疼得教她龇牙咧嘴。   没办法,她抓了抓自己散乱的头发,只好再打电话去问他。   响了一遍就接通,那边的声音朗然入耳:“许大小姐,我还以为你会挂了电话继续睡呢!今天真是勤快啊你!”背景音很响,是机场广播和人声嘈杂。   “你已经上班啦?”她再揉揉眼睛,依然干涩得要命。   那一头肯定地答了:“刚到。——你有什么事?”   什么事?……   “哦!对了!”她这才想起正事,却又不由吞吞吐吐起来,“呃……”   他一定会在机场大厅笑倒的。   “呃,我问你你刚刚打电话找我干嘛。”说完这句,许澜庭紧紧抿住嘴,果不其然电话里传来一阵丧心病狂的大笑,足有半分钟之久。她翻了个大大的白眼,等他终于笑完:“你不至于真的笑这么久吧?”   “哈……哈……哈……”被她这么一说,陈松乔又憋不住笑了,“你个傻子……”   “喂你快点说,我马上要去公司了,来不及了。”她正色。   “我说你是不是得去医院检查检查,看看是不是早更了哈哈哈哈……”那边顿一顿,似乎是在费力平抑呼吸,几秒后,他的声音终于恢复了正常,“我就是告诉你,你表妹,王斯筝,她昨天凌晨生了个儿子,你是不是应该去看望一下?”   “我表妹生孩子,为什么你比我早知道?”她狐疑。   “说你傻你还不信,不是你表妹拜托你拜托我拜托我妈的吗?我妈昨天特意调班给她接的生,大小姐!哦不!大婶!” 又听见他在笑了,真是过分!   “反正你今天下班之前打个电话给我,我接你一起去……这位先生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喂许澜庭,我先挂了啊。”   “拜——”话音未落就是一阵忙音。   竟敢挂本小姐的电话!许澜庭恨恨地咬了咬牙,把手机扔到那堆无辜的枕头中间,然后爬到书桌前认认真真默写下了那段台词。   Maybe the rules of intimacy are something you h□□e to define yourself.   起身走到卫生间,慢吞吞地刷牙。门牙,犬牙,臼齿,一毫米一毫米地依次刷过去,等她发现自己已发呆太久的时候,嘴里早就挤满白沫,镜子里的那个许澜庭无神地望着她。   有点好气有点好笑,好像还有一些她不肯承认的什么。   哇,竟然要当阿姨了诶,她皱皱眉。   天知道怎么会这样,许澜庭超级讨厌小孩子好不好?一想到今天要去看一团皱巴巴的肉她就浑身起鸡皮疙瘩。那种让人窒息的奶味,挑战神经的哭声,无法抑制的口水……   天呐,不能再想了,再想下去她会疯掉的。   照例空腹出门,照例搭七点五十八分的地铁,照例带一杯焦糖玛奇朵,然后八点二十九分准时在W城市中心的瞰野写字楼打卡上班。与平常唯一不同的是,许澜庭一大早就接到了老总Bill的召见。   这个有着一张娃娃脸的台湾男人,自十年前创办Metronerve开始,让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影视制作公司以令人心惊胆战的速度崛起,跻身最有潜力的新兴品牌行列,甚至对华氏兄弟构成了隐隐的威胁。这么一说,影视制作界还真是瞬息万变。   谁能想到呢?由她担任制作人的新剧《忏悔》昨天竟以2.1的收视率完美收官,这恐怕就是Bill要见她的缘由吧。   但是这个小个子连提都没提庆功的事,劈头就问:“手头还有什么案子?”   “啊……”算了,看在他平时做事雷厉风行滴水不漏的份儿上,就不跟他计较了,“《等一个答案》下个月就开机。”   “那个算了,你转手给Rebecca。流行文学改编有什么好折腾的,还是一部老套的偶像剧。”   这下许澜庭颇为不解:“当初不是你让我一心一意做这部剧的吗?!”这个破原著简直是烂泥扶不上墙,她是花了多少心血才把它改得稍微有点人样,现在让她拱手让人?还是给那个只会陪客户吃饭的Rebecca!   “……”老总的脸上好像掠过些许尴尬,一向利落的他有点语塞,“其实,那时候是你谈崩了一个赞助,那个七星珠宝的王老板没签合同。我一气之下……才让你去做那个没前途的项目嘛,没想到……”   “没想到什么?”   “没想到你还真跟那本书较上劲了。”Bill说完这句话竟然厚脸皮地扑哧笑了出来,跟他那个爱恶作剧的小女儿简直无二。   什么嘛!根本就是小孩子。   “那你要我干嘛?”她歪了歪下巴,有点无奈得问道。   Bill的目光从镜框上方直射过来:“做一部比《忏悔》更好的剧。”   “他说得也太容易了吧?有本事他来做策划啊!这么冷酷无情地对待我一个企划部小组长,合适吗?诶,你说,我是不是应该,朝他甩下一封辞职信,然后昂首阔步走出Metronerve?”许澜庭转过头看向开车的陈松乔,顺便豪气干云地拍了一下他的肩。后者闷哼一声,腾出一只手来揉揉被打得不轻的肩膀,半嗔半笑地:“我在开车诶。”   “你不可能会因为这个小小的理由就离开Metronerve的。你明明就很享受那种忙到要精神分裂的感觉。还有那个Bill,他明明就很对你胃口。许大小姐你不是最讨厌不利索的人吗?”   没话说了,许澜庭颓然靠回副座椅背,抱怨道:“干嘛一定要去看那个小肉球啊,又不是我生的。”   陈松乔轻笑一声:“就算真的是你亲生的,你也不会愿意见吧?”   “果然了解我。”她点点头。   “不过话说回来,你真的要穿成这样去病房吗?”   他是在说她身上穿着的那条墨绿色的丝绸长裙。   “这不是刚刚《忏悔》的庆功茶会吗?我哪有时间换啊!还是你要我现在在这车里换?”她白他一眼。   “咳!算了算了,”他像是被呛了一下,“你爱怎么穿怎么穿吧。”   W城四院的建筑好像还是上世纪的,颇有点古色古香的味道,说得难听点就是又破又旧。许澜庭对这种阴气极重的房子本身就有点排斥,何况今天来这儿还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政治任务。   “我不明白为什么这个破医院还不搬迁,”她一边踩着高跟鞋走过昏黑的长廊,“这么有威望的妇产科医院,这点钱还没有?”   “你又不是不知道这里的房价,”陈松乔从容而对,随手给她搭上自己的外套,护住她□□的脊背,“我妈还说,医院领导层分歧很大,好像要出事,哪顾得上这些鸡毛蒜皮的问题。”   “这真的不是危楼吗?”她拾级而上,皱着眉。   对方在昏暗的楼道里轻声笑起来:“放心吧,塌了有我顶着呢。”   许澜庭闻言一顿,转过头来炯炯地望着他,异常清晰的说:“陈松乔你这么有责任感怎么没人看上你呢?你们那些空姐、地勤都瞎了吗?”   他像是被她问得微愣,长久地停顿了一会儿,才开口回答:“都被你吓跑啦。”   “我又要给你当秘书,又要给你当司机,又要常常给你搞机位,我同事都以为我名草有主了,所以就没市场了啊。”   “名草?就你?”她扑哧一下喷笑出来,继而再也抑制不住,“你还真是给点阳光就灿烂呐!你这么自我感觉良好你妈知道吗?”   “妈。”   她闻言一愣,回神却发现陈妈妈就在眼前,赶紧收了一副不正经的嘴脸,跟长辈问好:“陈阿姨好!”   陈妈妈肯定是听到了两人的对话,虽然挂着一副妇产科医生特有的那种特别特别和蔼可亲的笑容,却还是了然的表情。   “澜庭今天怎么这么漂亮!”   “啊……”她竟不好意思起来,“下班没来得及换……”   “绿色很适合你!”陈妈妈笑容愈深,“你表妹刚给宝宝喂完奶,去看看吧。”   三人推门而入,陈松乔抢先打招呼,一边把事先准备的滋补品礼袋递过去:“这是许澜庭特意给你带的补品,啊,还有花!”一束百合满天星稳稳地被摆在床头。   “姐姐真是有心!”王斯筝笑意盈盈地道了谢,陈松乔悄悄捅了捅许澜庭的胳膊肘,面无表情的的她才想起来要打招呼。说是打招呼,她也不过是唇角扯出一个生硬的微笑而已。   没办法,跟亲戚也没法亲近。   “小伙子长得真标致啊~”说话的依然是陈松乔,口气随和自然得好像跟宝宝有血缘联系的是他。胡思乱想的许澜庭顺着他的目光往王斯筝怀里看去,立马大惊失色——   陈松乔竟然说,那个皱巴巴的紧闭着眼的小肉球,长得很“标致”?!   直到他的目光扫过来,许澜庭才意识到自己的惊恐太外露了。她赶紧回复平静的扑克脸,点点头对陈松乔的观点表示赞同,一边观察旁边姑姑的表情。   没想到,她的关注点完全不在那里,只是开口问:“有男朋友了没有?”   “……”许澜庭被这个问题轰得脑袋轰然一震,嗡嗡得,半天才摇摇头。   “还没”二字还没出口,就被姑姑成功阻击:“要赶紧啦。那个什么相亲网,你注册一个嘛。”   “……”再次语塞。   每次都是这样!每次都是这样!在她面前永远没有回旋的余地!人家是长辈,长辈是不能随意反驳的,何况她又说得那么头头是道,根本不容争辩。   好啦,就是性格不好嘛,她自己知道。   “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好容易从医院脱身,许澜庭的脾气终于忍不住发作,她坐到副驾驶座上,狠狠关上车门,银色Volvo猛然一震。旁边的陈松乔又好气又好笑地看着她气急败坏的表情,开口提醒:“记得安全带。”很安稳的口气,听得她一顿,只好转身去系。   “想吃什么?”   这才想起来,除了庆功茶会之前在后台偷偷塞进嘴里的一个可颂,她整个白天都没吃东西。半个小时后,许澜庭坐在老公园教堂外面的长椅上,看着陈松乔屁颠屁颠地跑来,为她打开热腾腾的石锅拌饭。   “吃不下别硬撑啊你……”他在一旁轻笑出声,“刚刚不是说气都气饱了嘛?”   许澜庭顿住半秒,把嘴里的饭咽下去,随机偏头白他一眼:“敢跟我贫嘴?!”   其实,气早就消了大半。   “你姑姑这也算不上多管闲事,毕竟是一家人嘛。”陈松乔低下头,只是徒劳地搅着饭,却不吃,“上了年纪之后,就特别想找事做。”   “她还是先关心一下自己女儿的事吧。王斯筝刚结婚的时候,她到处说自己金女婿脾气多么多么好blahblahblah,可是她没看见那个金什么——”   “金其俊。”他提醒她。   “哦,金其俊。他老婆给他费那么大劲生了个儿子,还不知道要在医院陪着吗?这不正常吧?是吧?”   陈松乔被她说的一愣:“你……你别瞎说啊。这可不是电视剧,别乱猜剧本。”   “嘁……生活本来就是一出戏。”许澜庭不服气地反驳了一句,这时候从教堂里出来十几个约莫八九岁的孩子,原本有点空寂的夜晚陡然增添了一点欢快的气氛。   “好像是福利院组织的活动诶。”陈松乔指着跟在最后的一个二十出头的女孩,“那是志愿者吧?”   她顺着他的手指望去,看到那个扎着长长马尾的女孩,不由笑说:“哟,眼神很好嘛你。挺清纯的哈?”   他并没有理会她的调笑,眼光飘飘忽忽不知道在看哪里:“你高二的时候也做过志愿者吧,我记得是去天赐福利院上课来着。”   “……这你都记得。”她有点惊讶。   “我是说啊,你口口声声说不喜欢小孩,最讨厌小孩,其实你明明可以跟他们很亲近。”陈松乔的话戛然而止,他低头猛吃拌饭去了。   但是这句话一直在许澜庭脑海里挥之不去,这种感觉延续到她独自一人回到江边的复式公寓,并且在偌大的寂静里不断放大。   “亲近”?   她低头看看手里那张稿纸,上面记着今早写下的台词。The rules of intimacy?亲近的规则是什么?   什么是亲近,什么是疏远?   她好像并不懂,因为她许澜庭这前面二十九年的生活都是一场独角戏,独来独往,我行我素,总是不在乎别人怎么想怎么看,也不在乎自己是什么样子。到头来这是干什么呢?原来,在这种孤单里,所有的话都不过是自己说给自己听的独白。   一味回荡。 ☆、化妆   “杜晓柔?”   听到自己的名字,办公桌对面立着的女孩隐隐地局促起来,坐着的许澜庭看见她抓着文件夹的十指用力更深。然而这个从行销部新调来的助理还是勉力维持着脸上的从容点了点头,拿捏着面对新上司的表情。谦虚而不卑微,冷静而不漠然,自信而不骄傲,干练而不过火。   一流大学毕业,非专业对口,两年经验。   许澜庭不说话,只是翻阅着人事部的记录,好像在这个小丫头身上看见了什么。   依现如今的媒体业就业形势,哪怕是从新传专业排名第一的大学毕业出来的博士生,也不见得找得到工作,但这个杜晓柔,却被送到她的手下来。可不能小看她。   Bill 把她交给许澜庭,恐怕就是因为这两个人极度的相似性。   许澜庭发现自己把气氛搞得太沉闷了,赶紧抬起头来,对助理笑了一下:“我给你一个星期的时间适应你新的工作身份。在这一个星期里,有什么问题大可以问我;过了一个星期,你就得无条件做到满分。Clear?”话一出口,许澜庭突然发现,自己这几句话有点太硬了,恐怕会吓到人家。正暗暗后悔自己怎么又说话不经大脑,却被对面的女孩用明朗的笑声打断。   “知道了!我会好好努力的!”   许澜庭一惊,再次看向她。这个杜晓柔有着一张标准的鹅蛋脸,典型的黑长直,扎个利落的马尾,笑起来的时候睫毛弯弯,一下下剪辑外面漫进来的金色阳光。   这一点,她们不一样。   后来有一次许澜庭闲来无事问她,为什么听了那样的话还能毫无压力地笑得跟太阳似的,这个比她小了整整五岁的姑娘竟然回答说:   “会对下属那样笑的上司,肯定是好人啊!”   她怎么笑的?许澜庭自己也不知道。无非是浅淡地勾一下嘴角,连牙齿也吝于露出。她总是给自己贴上不会微笑的标签,所以杜晓柔的这句话让她大大地恍惚了。   “你吧,笑起来就像仙女下凡~真的!好像一个银河系都在你的眼睛里。”陈松乔眼疾手快地格住许澜庭要挥过来的巴掌,赶忙强调,“真的!我说真的啊!你别不信啊!”   “我迟早撕烂你那张贱嘴!”她看着那张脸,觉得除了用“欠揍”二字再没有别的词可以形容。   本来同合作的导演编剧的见面定在上午,但是这俩人不约而同地迟到了。眼看已经到了十一点,杜晓柔开始坐立不安起来:不会自己上任来的第一项工作,就这么惨不忍睹地结局吧?   她从自己的办公桌上抬起头来,偷偷观察上司的表情,没想到平日在员工间传闻冷血无情的企划部长现在这么平静。   正在低头读网上《忏悔》剧评的许澜庭发现了她窥探的目光,毫不避讳地迎视过去:“不用急,他们上午是不会来的,现在肯定还在睡懒觉呢。下午两点的时候再打电话确认一下吧。”说完她低头继续看那些文章,一会又想起什么似的,突然补充道:“到时候把握一下态度,我们手里可是抓着他们的资金链呢,没有Metronerve牵线,哪个公司会给他们钱?有数了吗?”   杜晓柔点头。意思就是显得不耐烦一点呗,这还不简单?   眼看时钟指向了十二点,杜晓柔的肚子不争气地咕噜了几声。正暗自心惊呢,眼看许澜庭从转椅上立起身来,她赶紧也跟着站起来。   上司迎向她探询的目光:“我中午不出意外都会在外面吃,你不用等我走了再去员工餐厅,工作餐本来就差,冷了更不好吃。吃饭也不用赶时间,我两点之前都不会回办公室。”许澜庭拿起随身的东西,一面向外走去,一面嘱咐,“别忘了给郭导他们打电话。”   “哎。”她扬声答应,然而注意力完全不在她的命令上。杜晓柔刚刚分明看见,许部长手臂上搭了一件黑色的棉麻风衣,而从尺寸来看那件衣服分明不是女款。   ……男人?   这个念头把她吓了一跳。   什么意思?也就是说,许部长口中说的“中午不出意外都在外面吃”是跟男人有约?也就是说,许部长有男朋友?也就是说,许部长原来也是个正常的女人?   这个天大的八卦消息让杜晓柔一时觉得头顶有烟花朵朵,她愣了两秒钟,赶紧揉着肚子冲出办公室。新上任虽然只有一个上午,但她有好多好多话想跟老同事们说呢。   许澜庭跟陈松乔吃完饭并且把昨天借的外套还给他之后,回到公司正是两点零五分。路过公共办公区的时候,她突然感觉到了许多让她不自在的目光。于是犹豫地站定,向周围扫一眼——大家在那一瞬间缩回了视线,躲过了令所有人心惊的审视。   只是心里暗自觉得奇怪,但又不明所以,她只好抬步径自走进办公室。   部长办公室的门合上,刚才被她的眼神吓得噤声的群众们才敢开始在心里悄悄感叹。   连气场这样可怕的女人都敢要,那男的得多厉害啊……   回到候机厅的陈松乔刚跟同事问了个好,就不知怎的鼻尖一皱,打了个结结实实的喷嚏。   见到导演郭安已经是三点的事了,而由于原定的编剧人选王眉媜老师突然出了个小事故,只好改用了郭安推荐的新人。许澜庭在寒暄的空隙打量了一下这个年纪跟自己不相上下的叫华思捷的矮个子男人,觉得他耷拉下来的混沌的眼睛完全没法跟“思维敏捷”四个字挂上钩。   她看看他早早开始谢顶的脑袋,暗暗祈祷,但愿那句“聪明绝顶”是真的。   “我跟Bill就新剧的事情谈过一次。”她打开话题,“现在我们初步的想法是模仿美国做季播剧,也就是说每周一集,每集时长是45到60分钟,但是相比于美剧我们一季的集数会少一点,控制在10到12集。”   郭安几乎躺倒在椅子里的肥硕的身躯有点不适地挪动了一下,缓缓吐出一个问句:“那,你的意思是说,拍摄也要学美国人,跟播出同时进行?”语气里已经听得出不情愿来。   “这样我们就可以掌握观众的动向,对整部剧的制作会有好处。”她一边说一边看看华思捷的表情,那一位好像也有意见。毕竟,边拍边播就意味着整天有人在后面抽着鞭子催你写剧本了,能乐意吗?   “许部长。”郭安悠悠地点燃一支香烟,吸了一口,吐出一片,整个会议室马上充斥了尼古丁呛人的毒气,灰蒙蒙的辨不清人的表情,“你真觉得,美国的那一套在中国行得通?……你们年轻人呐,尤其是像你这种年轻人,没经历过什么大风大浪……啊……走的顺风顺水的……啊……就产生了一种……这个……啊……自己没什么做不到的这种……莫名其妙的自信……自信是好事啊……但你不能想当然……啊……想当然了,那就叫自大……等你终于被雷劈了才会发现世道不是你想的那样……”说这么几句的时间,他已经抽完了半支烟,房间里烟雾霭霭。   许澜庭深深皱起眉来。   这个老头子,不过就是想偷懒,把拍摄周期拉长一点,好多休息。不愿意吃苦就直说,干嘛倚老卖老说这些有的没的。   还有,说什么顺风顺水,没经历过大风大浪。她许澜庭可是历经了千难万险才来到现在这个位置的,什么大场面没见过。在《忏悔》成功之前,她不知道有多少个计划胎死腹中,失败的次数数也数不过来。   她敛容正要反驳,突然有人推门进来,随即Bill的声音在烟雾迷蒙中响起:   “看来喜欢冒险的不只是我们许部长啊,刚刚通电话的时候,凌亚的胡总对我们季播剧的想法很感兴趣。说要是要做季播剧,一定要带上他。”   郭华两人都呆了——这个目光挑剔的汽车公司可是他们的金主,得罪谁都不能得罪ATM。   “那……”郭安沉思了几秒,连手里的烟灰都忘了抖,“那我就陪着年轻人玩儿一玩儿?”   “有郭导在,我们不可能被雷劈,您说是吧?”Bill眯起眼睛纯良无害地笑起来,“郭导您就是我们的避雷针啊!”这句话说得拐了好几个弯,许澜庭一听,心里暗笑:那可不,避雷针就是负责挨雷劈的。   老板这么多年了还是玩儿心不改。   Bill笑完,环视了一下周遭,突然说:“小许啊,我跟你说了多少次雾霾天少开窗,外面空气质量这么差,你把PM2.5都放进来,客人们多难受。”没等许澜庭回答,他已经抬脚要走,“你们谈着啊,我还有几个文件要看。郭导,华编,你们有什么问题尽管说,让小许整理了给我报告就行,告辞了啊。”   “您慢走……”华思捷半天憋出三个字,而郭安悻悻地掐掉了手里的烟。   “看见了吧,以后多学学。”   两小时后,许澜庭送走了那两位,回到Bill办公室汇报的时候,老总又露出了那副得意洋洋的表情。   “凌亚真的已经跟你通过气了?”这不符合常理,因为凌亚一向严格地实行逐级上报制度,项目策划必须要由他们广告营销部的经理经手,写了意见和申请之后,再上报给总裁。她还没来得及跟那边接洽,胡总怎么会知道新剧的消息?   “你猜?”他又开始了。   “照您这满嘴瞎话的架势,您以后就算跟我说豆腐是黄豆做的我也不敢信了。”许澜庭揶揄了他一句,随即想起自己今天要说的重点,“对了,今天凌亚的新品发布庆功会……”   “怎么?”Bill一挑眉。   “跟他们营销经理的会面定在了那时候,但是那按道理不是我工作时间……所以……有没有加班费啊?”   听到这句话,她的老板差点把普洱茶喷她一脸。   最后Bill承诺给她加月奖,许澜庭就心里乐呵呵地跑来加班了。凌亚的新款Chutzpah是今年车界的重头戏,所以安排了一场声势浩大的发布会。会后继续在六星酒店办庆功酒会,那个爱玩花样的老总硬是搞了一个假面的噱头。   杜晓柔跑断了腿才给她勉强弄来一套行头,略显忧郁的紫色绸缎,毫不忌讳地来了个抹胸,裙边还大张旗鼓地坠了好几层花边,仔细一看,是蝴蝶。还有那面具,花枝招展地开着几朵保加利亚玫瑰,右眼上方再停一只妖冶艳丽的蝴蝶。   “好花……”   听见上司这句话,杜晓柔有点紧张起来,怯怯说:“我拿去换?”   “你对在半个小时之内找出比这个好的衣服有信心?”许澜庭反问得她哑口无言,“算了算了,反正也不是太离谱。但是你记得啊,以后少买抹胸的,我又不是艺人,还是简洁一点好。”   助理点点头,心想那么好看的锁骨不露出来浪费了,这位姐姐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走进酒会大厅的时候,许澜庭在人群中一眼就认出了上次做《忏悔》的时候见过面的广告营销部的薛经理。虽然戴着面具,无奈那头鸡毛一样桀骜不驯的头发出卖了他。   “许部长,我们又见面了!”他也发现了她,赶紧伸出手来,“我差点以为碰见了明星啊!”   “那是因为遮着脸你才以为是明星吧?”她讲个笑话,马上切入正题,“这里方便谈吗?不然找个单独的座位?”   “啊,我正要跟你说呢。今天刚下了调令,我调到市场调研部去了。新来了一位营销经理,你得跟他谈了。不过你也别担心,你们的情况我都跟他说过,虽然换了人但是流程还是老样子。凌亚和Metronerve的交情,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她微笑。   “来,这就是我跟你说的影视公司的代表。许部长。”薛经理揽过那个高高瘦瘦的带着面具的男人,热情地介绍起来,“许部长,这就是我们公司从德国留学回来新上任的营销经理,姓陶。”   她愣住,不知是因为听到了那个名字,还是因为看到了摘下面具之后的脸。   “你好,我是陶晔。”   那一刻她藏在假面之下的表情瞬息万变,许久,她抬手摘下遮住眼睛的面具,内心虽是波涛翻滚,说出的话却是波澜不惊:“陶晔。好久不见。”   是啊。好久不见。   我的朋友。   没想到八年之后,重逢之时,你我都成了五光十色里化过妆的苍白的脸。 ☆、暗喻   “你什么时候回国的?”许澜庭没有直接谈项目赞助的事,却拐了个弯先问他的近况。她手里的香槟跟他碰了碰杯,眼睛里漾起笑来,在变幻莫测的灯光下感觉有点不真实。他开始喝酒了呢。   看见酒精就要皱眉的陶晔,面对酒杯竟然已经能做到波澜不惊。   “上个星期。一回来就有很多事,谁也没来得及告诉。没想到上任第一天的合作对象就是你啊,太巧了!”他对她笑起来,深黑色的瞳仁炯炯有神,映着许澜庭的影子,“早就听说你转行了,这几年过得怎么样?”   她在能源动力专业念书的时候,就听闻陶晔出国进修,这一去就是八年。一开始两人还有点联系,但他学业越来越忙,后来毕业之后直接在德国参加了工作。七个小时的时差,她便不再去打扰他,如此一来,便是杳无音讯。   八年。她的心忽而抽痛了一下。   这八年,她独自一人在这座城市打拼,不顾周遭几乎所有人的劝阻,毅然决然抛弃了和自己相伴整个学生时期的理工科,在新的领域重新开始。这期间经历了多少,他知不知道?   而他在这八年又经历了什么,她也不曾知道。   本是了解彼此的好朋友,却有了八年的空白。所以此时的重逢,在她尝来,有点不是滋味。   “还能怎么样?该吃吃该睡睡呗。”她打了个哈哈。   沉默。   “你这身打扮……”他目光含笑,好像又是想像以前一样揶揄她的样子,把许澜庭搞得颇为尴尬,前所未有地脸红了起来。   幸好周遭很暗,又有灯光掩护,但她自我谴责起来:任何时候都冷脸处事的许澜庭竟然脸红了,真没用!   没想到,陶晔没有和以前一样用精妙的比喻戏弄她:“风格很适合你,早就该多穿穿裙子。这才有女人的样子嘛……是什么主题?蝴蝶夫人?”   她一愣,低头去看裙边的紫蝴蝶。原来如此……   “比起蝴蝶夫人,我觉得图兰朵跟你更像。”他搬出普契尼的另一部歌剧,“高傲冷艳的公主,你有没有遇到融化你内心坚冰的卡拉夫呢?”他说话的时候还是微微向她俯视的,跟以前一样。   她的心跳慢了半拍。   高傲冷艳,他用这个词来形容她。   看来,他早忘了她暗恋自己的事了。也是,八年了,该忘的早忘了,只有她还在原地徘徊。既然早就说好继续做朋友,彼此就都不要戳穿,把那段不愉快的记忆存进回收站吧。哪怕她迟迟不忍心按下清空键。   但是她哪里是图兰朵,她明明是柳儿。   卑微绝望。   许澜庭收回拉远了的思绪,和以前一样,一到这种难以自控的关头就不再用眼睛和他对视:“你干嘛皇帝不急太监急?这么急着送份子钱啊?还是先给我搞定拍剧的钱吧!”她把话题拉回正事。   “这你不用担心。”陶晔闻言轻轻弯起嘴角,抿了一口香槟,“许大小姐交代的事我哪敢不好好做?你把初步方案简略整理一下,本周内发到我的邮箱,我尽快给你答复。”   “你的电话号码竟然还是原来那个。”他低头端详着她的名片,突然说。   许澜庭往手机里输他的新号码的时候听到这句话,竟一顿。是啊,她不敢换号码,是因为担心丢了他。   只有她还被过去捆绑得不能动弹。   酒店离她的公寓并不远,许澜庭就差了杜晓柔把车开回去,自己慢慢散步回家,顺便醒酒。   原本热闹的江边因为时间已经太晚,只余寥寥几人。大多是年轻情侣,互相靠的很近,不知在说着什么。许澜庭在礼服外面厚厚地裹了两件外套,还是被江风吹得嘴唇直哆嗦,脚步却怎么也快不起来。   沿江的灯亮了两岸,如同千星连珠,把原本晦暗的江面映得如梦似幻。   她突然顿住脚步。   不知道是多久以前了,只记得也是冬夜。陶晔说过了那个婉转的“不”字之后,她一个人在学校外的湖边吹了好久好久的风,久到最后还是门卫大爷好心的跑来提醒她快到关校门的时间了。   大学里每天都能碰见十几个失恋的女孩。门卫大爷早就见怪不怪了。   唉,这些女娃子,怎么就想不开呢。有什么比身体重要的?在这儿吹什么冷风呢?   “谢谢您。”她瓮声回答了,然后站起身来往回走。   从校门走到宿舍大概要走三分钟,到最后宿舍楼前有二十级台阶。她游魂似的走了十八步,抬头一看宿舍楼大厅里明晃晃的灯光,突然失去了全身的力气,整个人跌坐在了最后两级台阶上。   哭起来。   眼泪像断线珠子一样啪啪的掉。哭声在她自己听来都格外刺耳,不管不顾地在漆黑的夜色和明亮的灯光里扩散开去,惊扰了室内的人。渐渐地她听到了楼上有人开窗的声音,继而有些模糊的议论声。   只有远在千里之外的你,不知道我为了你有多么撕心裂肺。   后来,她是怎么睡着的也不再记得。   时隔多年,不知道为什么这段记忆还那么清晰。许澜庭看着江面上憧憧的灯影,突然不知道该做什么表情才好。   几乎是同时,刚刚陶晔说的一句话在她脑海中响起:   “高傲冷艳的公主,你有没有遇到融化你内心坚冰的卡拉夫呢?”   她的心口像是被人用钝器重击了一下,疼得让她不由得弯下身去,扶住栏杆。   却还是没有支撑的力气,竟跪倒在地,繁复的暗紫色花边层层堆叠。风把她散下来的长发吹得纷乱飞舞,遮住了妆容精致的脸,但从耸动的肩膀可以看出她在哭。   却只是抽泣。   她死死抓住栏杆,也死死憋住哭声。   早就过了那样的年纪,没办法再不管不顾地嚎啕。画面就这么静止了许久,她猛然站起来深吸两口气,腾出一只手来摩挲胸腔上面感到气短的地方,想缓解不能呼吸的沉闷感,却发现刚才抓住栏杆的时候,指甲因为太用力,在手心留下了深深的印痕。那么深,却感觉不到疼。   因为心里已经疼得没了知觉。   许澜庭抬手理了理纷飞的乱发,转头看见几十米远处依偎在一起的一对陌生男女,沉默了两秒,忽而嘴角一弯,笑起来。   太晚了,太冷了,她该回去了。   杜晓柔没想到自己才刚到企划部三天,就接到了写策划案的任务。严格说来并不算策划案,只是根据那天许澜庭和郭华两人开会的录音,整理一份初步的计划说明,说是要交给凌亚那边的负责人。   那天他们只商议出了一个基本的轮廓,把形式和定位敲定了,但并没有深入探讨具体的选题。杜晓柔用的耳机不知怎么的突然坏了,只好用外放听了一遍录音,同时把每一个要点给摘出来一一列好。   意外的是,听了录音她才发现,老总竟然那么机智。她听着Bill挖苦郭安的那段关于“避雷针”的段子,一时没忍住,噗的一声笑出来了。一边笑,她一边抬头去看上司的表情。   奇怪。今天许部长特别沉默,而且一上午走神了好几次。   是不是昨天冻感冒了?十一月份的天气,穿着条裙子在外面走,想想也打寒战。   “许部长?……要不要我给你泡点茶?枸杞?红枣?”   被她一叫,许澜庭回过神来:“不用,咖啡就好。”   这是她今天喝的第三杯咖啡了。“喝太多咖啡对身体不好……”小助理嗫嚅着说。   “那倒也是。”许澜庭听闻这句话,苦笑着抚了抚额头,“那算了,我就喝枸杞子吧。”   她昨晚一夜未眠,所以精神不济,这一点在午餐时被陈松乔敏锐地发现。许澜庭本有跳餐的习惯,特别是午餐,几乎不吃,老是窝在办公室里看资料写东西,结果有一次闹了个胃穿孔。所以陈松乔就用天天约她出来吃饭的方式,强迫她摄入必需的热量和营养。   “昨天应酬又喝多了?”他猜道。   许澜庭摇摇头,没有解释。   他见状便没有继续问下去,而是换了一个话题:“王斯筝昨天出院了,回家坐月子去了。临走前的检查,说是母子都很健康。”   顿一顿,又补充:“你姑姑又跟我妈提我们俩的事儿了。”   又是这样。他们两个都习惯了。从高中起就认识,到现在还没有断联系,而且天天一起吃饭,想让人不遐想也难。虽然他们两个都坚称彼此的关系纯洁无比,但长辈们,尤其是许澜庭的姑姑,眼看自己侄女要年满三十,急着想让陈家把她给收了,这样又省事又可靠。   说起来还是一段日久生情的佳话。   想到这里,许澜庭不服气地“嘁”了一声:“她爱怎么说怎么说好了。你别介意。”   餐厅里的背景音乐不知怎的渡进她的耳里。“青春仿佛因我爱你开始,但却令我看破爱这个字。”林夕写的粤语歌,总是一个字一个字地敲在心上,她听得愣了,也没注意对面的陈松乔说了什么。“吻下来,豁出去,这吻别似覆水,再来也许要天上团聚;再回头,你不许,如曾经不登对,你何以双眼好像流泪?”   ……真的没胃口。   “许澜庭。”陈松乔脸色突然凝重了起来,叫她名字的时候口气也严肃了。   “啊?”   没来得及她反应,他一只大手已经伸了过来,捂在她额头上。下一秒,他厉声说:“都烧成这样了你自己没数吗?你知不知道高烧会死人啊?”   “你干嘛说这么严——”   “去医院。”这三个字说得斩钉截铁的,与此同时许澜庭被他硬生生地拽起来往车里送。   烧到了41℃,医生给验了血开了药。许澜庭趁陈松乔缴费的当口拔腿就往外走,没想到还没来得及走出大门就被拽住,嫌弃她的话又劈头盖脸地下来了:“你这样还要去公司难道是想赖你们老板争取个工伤?许澜庭我跟你讲我今天还真不信了,你半天不去,公司会倒吗?我今天就偏偏得把你抓回家!”   他请了假把她送回公寓,给她吃了药,再把她赶到床上。随后环视一下四周,二话不说开始整理那些被她到处乱放的杂物。这么多年了,没条理的生活陋习变本加厉,他不得不每星期都帮她打扫卫生。   玄关上的花瓶里插着他之前买去的桔梗花。许澜庭这个白痴,花谢了也不知道换,就让它们在瓶子里枯着。陈松乔把花拿出来,这时他看见了花瓶底下压着的一张名片。   凌亚(中国)汽车华东地区总部   广告营销部总经理   陶晔   他眼神黯了黯,把花扔进了垃圾桶。   许澜庭醒来的时候,夜幕已然降临。她走出卧室时抬头看了看时间,想起要给杜晓柔打个电话问问资料有没有发给凌亚了,可掏出手机还没来得及解锁就被陈松乔夺了过去:“吃饭。”   清粥小菜。   她也没什么胃口,但碍于陈松乔从对面刺来的炯炯目光,只好低头喝粥,一小口一小口地抿。像上学的时候犯了错被班主任叫在办公室写检讨,一个字一个字地磨。   米香味很重,菜也可口,可她实在是没力气开口夸他。何况,夸他也不是她许澜庭的性格。   这么相对许久许久,她终于吃完,放下筷子。   “陶晔回来了?”他突然问。   “……”就是这样,有什么事用不着她说,他都能知道。   那,她和陶晔的事,他知道多少?   许澜庭从来没跟陈松乔说过那点事,虽然他们认识这么多年了,又是最好的朋友。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她就是说不出口。可能是觉得暗恋又被拒绝这件事太丢脸了,也可能是怕陈松乔以后跟陶晔会相处不自在。   其实自己就跟小松鼠藏松果一样把这件事藏着。喜欢一个人的感觉太珍贵了,珍贵得不舍得跟任何人分享。   陈松乔见她不答话,也不追问,只是用稀松平常的口气说:“他回来了也不在班群里吱一声,大家都等着他请客呢。跑到欧洲呆了那么多年,赚了钱也该为我们高三1班的团结做出点贡献了。上次我听说殷晴和丁明旭打算借订婚的机会让大家聚一聚呢,说什么同学专场。”   “殷晴和丁明旭订婚搞出来的聚会,让他请客,怎么说也不合理啊。”她百无聊赖地接他的话茬。   “那倒也是。”陈松乔走过来夺过她手里的碗筷,阻止她走向洗碗池,自己动手倒了洗洁精,“你过一个小时再量一□□温,别开电脑也别动手机知道了不?”   “那你让我这么傻愣愣的坐着吗?”   “所以我早跟你说,培养一点健康的爱好。什么织毛线啊,十字绣啊,插花啊……”   “停停停!我才不要干这些中年妇女干的事情好不好?”   “这些怎么是中年妇女干的事呢?这些都是修身养性的懂不懂?尤其是插花,那是欧洲的淑女干的事,淑女懂不懂?”   许澜庭的目光转向玄关,看见花瓶里又插了一束新鲜的蓝色鸢尾。以前陈松乔插的花都不是红就是粉的,由于她强烈抗议说和装修风格不和,只好改成蓝紫色。   她突然有点难过,觉得这颜色太过忧郁了。 ☆、闪回   “许部长?你还好吧?昨天我打电话给你是个男的接的,说你请病假了,吓我一跳!感冒很严重吗?”第二天,许澜庭一进办公室就被杜晓柔劈头盖脸问了一通。她原本脑子就昏昏沉沉的,听了这一堆叽叽喳喳更受不了了,马上皱起眉来。杜晓柔一看立刻噤了声,知道不该吵她,恢复了平静的语调:   “昨天你交代我的策划,我已经给凌亚的陶经理发过去了。我也打听到了王眉媜老师住院的地址,您什么时候去?”   “今天就去。你订一个水果花篮。”   “今天就去?”助理惊诧地重复一遍,“那我来开车吧!”看她那个苍白的样子,连拿杯子喝水都费劲。   许澜庭点了点头,任着她拿过自己手中的车钥匙向外面走去。   六院住院部3206病房,她们进去的时候正碰上医生复诊。许澜庭抽空跟骨科医生聊了几句,了解了一下情况,然后转头跟王眉媜打招呼。后者右手小臂和左小腿都打了石膏,脖子上还戴着颈椎固定器。脸色也不好,但精神已经恢复的差不多了。   “王老师,你安心养伤,俗话说伤筋动骨一百天呢……这次的新剧就不给你添麻烦了,以后有机会我们一定再合作……”   “真是不好意思啊小许……”王眉媜皱着眉苦笑,一开口就是抱歉。许澜庭见状赶紧接话:   “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这种事谁能预料得到啊你说是吧?”   “哎真是过意不去,说好要帮你的忙的……那这次的新项目要是有什么问题,你尽管来找我好了,千万别有什么顾虑。”   许澜庭微微一笑:“那就全靠老师啦!”王眉媜从她一进圈子就一直扶持她,让她做编辑助理,带着她写剧本。这几年还介绍她认识了不少人,自然是恩师。   “小许啊,我第一次见你就觉得,你啊真是个好苗子,我就等着你好消息了!等你以后有了更好的成绩,别忘了老师就行!”   “这怎么会忘呢。要不是您,我现在还不知道在哪个片场分盒饭呢。……王老师,你好好养伤啊,我先走了,以后再来看你。”许澜庭握了握王眉媜的左手,却不敢停留太久,怕她觉察出自己手心失常的温度。她撤回手往门外走,刚刚走到走廊里就支持不住,只好抓住了墙边的扶手。   “呀!许部长!你怎么了?”杜晓柔大惊失色,低声却焦急地去扶她。   “我喘口气就行……”许澜庭连挥手摆脱她的力气都没有,只是很轻很轻地解释。但说完这句就眼前一黑,再没知觉了。   醒过来的时候她正躺在急诊室的病床上,不知道已经几点了。模模糊糊地看见两张脸在自己面前晃来晃去,定神一看,一个是杜晓柔,一个是陈松乔。   “啊……许部长你终于醒了!”小助理一看她睁开了眼睛,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   刚刚发烧到了41.5℃,差点没把她吓昏过去。万一出了什么事,她该怎么办?幸好是在医院,到处都有帮手,才帮她手忙脚乱地把上司送到急诊。杜晓柔还没来得及说下一句,就听见旁边那个面色沉重却苍白如纸的男人猛然冒出一句:   “许澜庭你是不是存心找死啊?!”   天呐,她倒吸一口凉气。竟然有人敢跟许部长这样讲话!   啊!她看见他穿的外套,突然明白了,原来这就是那个每天跟许部长吃饭的男人!昨天接电话说许部长请病假的也是他!这就是许部长神秘的男朋友啊!   但是他脾气真差啊,昨天接电话的时候口气好像要砍了她一样,今天碰巧知道了消息冲到医院来看见她的第一句也是劈头盖脸的:“我不是跟你说了许澜庭要请三天病假吗,你怎么还让她上班?!”冤枉啊,她杜晓柔只是个小助理,哪里管得了上司?   现在许部长真的醒了,他也还是一样的没好气。   “小杜,你先回去吧,下班时间也到了。”许澜庭没有回答,只是偏头交代杜晓柔,“记得查收凌亚的回复,有什么消息再通知我。”   杜晓柔悻悻地点了点头,赶紧退出了小隔间,心里还打着鼓。   走了几步,依稀听见那个男人的声音:“你这个体质一发起烧来就退不了,自己不清楚吗?我的话你就这么听不进去?……”   唉,小助理默默叹了口气。其实那个脾气坏坏的人,是心里着急啊。   这边隔间里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沉默。   “……你刚刚在我下属面前那么对我说话,我可都记着呢。”许澜庭本想抛给他一个白眼,却还是没有力气,只得作罢。   “我什么时候能回去?”她看看头顶的输液瓶,貌似快挂完了,“在这儿睡得累死了,枕头太低了。”   旁边的陈松乔眼神黯了黯,叫护士来拔针。一路上他都没有再说话,只是把车停到她公寓楼下,再把病历和医疗卡塞到她手里,给她解开安全带。   最近请了太多事假,陈松乔不得不回去上班了,留许澜庭一个人待在家里。公司也不能去,电脑也不能开,她辗转反侧许久,看看外面,觉得不能浪费这么好的阳光,应该出去走走。   多久没有这么在太阳底下慢慢地走了?许澜庭有点恍惚。临近了圣诞节,好几家商场外面开始摆圣诞树,各色各样的设计似乎是憋足了一口气要争奇斗艳。因为天气晴好,十一月底也不是显得特别冷,她不知不觉就走的很远,直到抬头发现熟悉的建筑。   冬青枝掩映着“W城第一中学”的名牌。   学校对所有毕业生随时开放,她走进去没费吹灰之力。正门的背面还是那句熟悉的“今天我以一中为荣,明天一中以我为荣”,下面还有老校长说了很多年的名言:“每一个孩子都是一座金矿。”   几乎没变,都是老样子。教学楼前的香樟树里还是有两棵营养不良,她在读的时候学校就挪过两次,但不管怎么折腾打多少营养液都没有改观,依然瘦瘦小小,叶子的颜色也是淡淡的,有气无力的样子。刻着“诚”字校训的大石头被好大一片格桑花簇拥着,虽然是秋天了其间还是有蜜蜂飞舞。   “这其实不是格桑花。这种花学名叫大波斯菊,又叫秋英,原产墨西哥,是哥伦布发现新大陆之后才在世界范围内传播的。而格桑花只是藏经里提到的一种花的代称,具体是指什么还有很大争议,最权威的一种说法说格桑花指的就是金黄色的菊花。但是把秋英叫做格桑花已经太过普遍,也没有定论。”   她不记得为什么会特意去研究这种花的来历,却记得她把这段话说给陶晔听时,他只是说:   “其实,既然‘格桑’的意思是幸福,那让人感到幸福的花应该都可以是格桑花吧。”   让人感到幸福的花……   许澜庭看着在风中摇曳的粉紫色花丛,深吸了一口气。啊,空气还是当年的空气,有花香,有书墨味,有学生刚刚画完的壁画上丙烯颜料的味道。   数百米的壁画墙上,当年那幅自己亲手画的东西早就被白漆刷掉,淹没进了时间。她站在当年那个位置上,看着学弟学妹们新画的作品。那是大海中的一艘航船,色彩鲜明结构合理,过渡把握得恰到好处,有点印象派油画的味道,想必是出自特长生之手。   艺术节在冬天,学校安排每班一面白墙,在周末两天里由四人完成。许澜庭还记得那时候正值寒潮,她的手为了执画笔不能戴手套,只能直接暴露在江南湿冷刺骨的空气里。一遍一遍刷过渡色的时候,手指里每一根血管都冻得好像要爆裂开来了一样,她却能那样坚持站着刷三四个小时。暮色渐沉的时候,低头一看校服的冬外套上早就溅满了各种颜色的丙烯颜料,她得回宿舍把这些痕迹刷掉,还要补做老师布置的周末作业。   走在学校的路上,她看见银杏树夹道,延伸出金色的苍穹,仿佛所有的温柔都向她俯首。   现在也是同样的时节,银杏已经落了一地,踩下去就是喀啦啦叶子碎掉的声音。她低头一步一步走,专注地听层叠的秋天的声音,这时耳边突然响起一个声音:   “许澜庭?!”   应声抬头,她看见唤她名字的人向她微笑着,错愕间,她用不太真实的声音回答:“苏老师……”   真是好久不见。当年的英语老师已经不再年轻,眼睛却还是和从前一样亮如秋水。许澜庭算是她比较得意的弟子,虽然高考时英语并没有考到耀眼的分数,但还是会被她经常提起。从最近一次见面算起,快四年了。   四年了,见面的话还是一样的:“过得好不好?最近在忙什么?”   “啊……刚刚做完一部剧,就是那个《忏悔》……”   “《忏悔》是你做的啊?”苏老师瞪大了眼睛,惊讶却喜悦的表情,“怪不得拍的这么好!我就知道你可以做得很好的!”她那么开心,好像做出成绩的是她自己的亲生女儿。   也没来得及说什么,预备铃就响了。“哎呀我这节有课,先不说了。要是你有时间就去办公室等一下我吧,我们好好聊聊……你们这一届都有出息了啊,都忙得回不来了。”   许澜庭就一个人到教学楼里瞎转,发现高三1 班这一节是体育课,教室里空空如也。她不知怎么想的,鬼使神差地走进去。   黑板上的标语竟然还是没变,前面写着“天下兴亡,我的责任”,后面写着“我来,为胜利而战”。从黑板报上看,虽然才上半学期,备考气氛已然紧张。当年许澜庭出黑板报的时候,在黑板上贴了两张地图。班主任说,请大家看一看想一想,一年以后的自己在哪里,十年以后的自己在哪里。   现在十年早就过去了,她竟然兜兜转转又回到了这个自己从小长到大的城市。为什么?她自己也说不清。   可能只是眷恋吧。这里有牵绊她一生的东西。   她找到自己以前的位置,靠窗。那时候她自修课老是偏头痛,根本看不进书做不了题,只能扶着额头闭目养神,还要躲班主任扒窗检查的目光,搞得整天神经衰弱。她在这张位子上发过呆睡过觉吃过零食切过苹果,也曾经把一团糟的试卷塞进抽屉,把所有的小纸条藏在饼干盒子里。日子就在日复一日的重复中过去了,现在的她除了偏头痛的老毛病和小玩意的收藏癖还保留着,其他的都变了。   还有,还有没来得及变也没敢变的,那点微弱的心意,那个深藏的秘密。   往事是汹涌的潮水,在猝不及防的时候涌上了岸,围住了她。这种感觉就像赤脚立在粗糙的砂石上,浪花一点点啃噬着她的脚趾,而前顾后望不见一人。她想她是不是孤独的一个呢?是不是有一天她会发现,所有人都已经搭上了船去往了彼岸,而只有自己还傻傻地停留在原地。向前一步也不是,向后一步也不是。   她坐下来看教室外面的樱花树,秋天的叶子红黄交错,深色的枝条纵横穿插,在窗玻璃上勾勒出一幅抽象画。许澜庭一直最喜欢这种时节的樱花树,相比于三月里七日即谢的樱花,这时更有一种热烈而永恒的美感。   那是快要熄灭的火焰,在生命最后一刻迸发出的渴望与留恋。   太阳正好。她趴在桌上,闻到桌子上讲义油墨的味道。阳光在桌面上投下一格格亮斑,浅浅地映着她的眼。   不知道是怎么睡着的,她最后被上完体育课回到教室的学生惊醒。这群孩子对这个不速之客的到来当然是惊讶的,但也没来得及问出什么,她就先一步离开了。   也没再去见苏老师,她匆匆出校。   恍然一梦啊,她抬头看渐渐西斜的太阳,提醒自己是时候从回忆里抽身了。一次又一次的闪回只会让自己在虚幻的时空里泥足深陷,她不能老是沉浸其中,藕断丝连。 ☆、失焦   凌亚的批复很快下来了,说是可以在完整提案出来之前直接签合同。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许澜庭正和郭华两人开会,杜晓柔在她耳边轻声转述了陶晔回过来的邮件内容,却没有让郭安和华思捷听到。——赞助商始终是用来牵制他们的武器,把对方公司的态度渲染得冷淡一点,有助于创作洽谈的进行。   要是碰上真的有追求的好导演,哪还用得上这样威逼利诱?但无奈这行最近实在不景气,许澜庭还在努力物色有潜力的青年导演。   还好上次在Bill那里吃了瘪以后,他们的态度好了不少,没让她太头疼。   “预约签约时间了吗?”好容易送走了两位祖宗,许澜庭侧过头去问助理。一个星期的适应期,杜晓柔果然伶俐许多,脆生生地答:“明天上午十点,陶经理他会过来,说我们开拍前一定很忙。”   许澜庭在会议记录上做批注的笔隐秘地顿了一下,一条线被她画得有点抖了。在这之前,她还没听说过投资方到被投资方的地盘上来签合同的。   “好,你安排一下午餐。”说完这句,她沉吟一会儿,又补充说,“不要有鱼。”   “知道了!”杜晓柔立马应了,也没多想,只以为是她自己挑食。   许澜庭本想把手机掏出来给陈松乔打个电话取消明天的午饭,刚解了锁就想起他去新加坡出差,要在樟宜机场考察学习三天。说是考察学习,但就算是作为亚洲航空枢纽的樟宜国际机场,客流量再大服务再优质,也不用学习三天吧。一定是去假公济私给新加坡旅游业做贡献了。   她在抽屉里翻了半天,发现自己早不知道把员工餐厅的饭卡扔哪去了。于是抬起头来问杜晓柔:“你饭卡里还有钱吧?借我吃顿饭。”   小助理闻言一愣,许部长今天要在公司吃午饭?啊!不会上次那个男的已经……她不敢再想下去,只能赶上许澜庭走出办公室的步伐。   不是只有杜晓柔被这个突如其来的改变吓到,几乎所有员工在餐厅看到许澜庭都是一样的表情——就是那种好端端走在路上然后鼻子上淋到一坨鸟屎的表情。许澜庭却是相当旁若无人地在杜晓柔对面的空位坐下,从盘子里的青菜开始吃。   到最后她吃完了,杜晓柔看看她的盘子,发现她不过只吃了青菜而已。   “呃,许部长……员工餐不合你口味吧?”杜晓柔有点无地自容地咽下嘴里的东西,难道是自己吃相太差影响了她的胃口?“我过会儿给你去对面意面馆给你买点什么?黑椒还是茄汁?”   许澜庭的目光好像有点飘忽,口气也轻描淡写的:“不用,我今天没什么胃口。……可能是病刚好吧,尝什么都没味道。”   虽然这么说,杜晓柔还是在心里暗暗揣测,觉得上司是因为情场失意才吃不下饭的。   “真的假的?!……”午休时间这个消息传得很快,好多人拽着杜晓柔要听细节。她实在熬不过,乖乖坦白,把之前在医院的所见所闻都一股脑倒出来,还拿出手机翻出了自己偷拍的照片。   是从侧后方拍的,距离还挺远,所以只有一个背影,看不见脸。只看得见那个男的一米八出头的样子,穿的风衣特别修身,一副特别稳重的样子。   “真的分了?”有女同事惊呼一声,“那我能有机会吗?……背影好性感的。”   “诶诶诶!说话注意点儿啊!人家说不定只是拌了几句嘴冷战几天,你别在这儿觊觎上司的男人!”杜晓柔虽然摆脱不了女人八卦的天性,但还是护主地作势要掌那人的嘴,“而且那个人只是因为太担心许部长的病才说话难听了点,这恰恰说明他们是有很深的感情基础的!现在这情况肯定只是暂时的!”   员工们聚在一起聊天的时候,许澜庭在办公室把手机解锁又锁屏,犹豫着要不要给陈松乔打电话。刚刚开会的时候定下了新项目的主题,决定做医疗剧。说到要聘医疗顾问的时候,许澜庭第一个想到了陈妈妈。虽然陈妈妈只是妇产科医生,又在职,不是他们要找的对象,但要是有她牵线,事情一定简单得多。   按道理她应该通过陈松乔来办这件事,但他现在远在新加坡,而且上次讲话还讲得那么难听,她许澜庭再厚脸皮也不敢在这个当口按呼叫键。她深吸一口气,在手机通讯录里翻出陈妈妈的号码,决定先发短信。这时候正是午休,她可不好意思打扰医生宝贵的休息时间。   “陈阿姨,我是澜庭。最近手上有个医疗题材的新项目,想聘一位医疗顾问,您能不能帮忙看看有什么合适的人选?”   她按了发送键之后正打算查收一下邮件,没想到手机很快震动了起来,陈妈妈竟然直接给她回了电话。   猝不及防间接起来,她在短时间内调整好了情绪,应道:“陈阿姨,我打扰您午休了吧……真不好意思……”   “哪里哪里……没打扰。年纪大了,不容易睡着了,哪还用得着午休啊。”   “那也应该多休息休息,当医生的多辛苦。您不用这么快回我的……”   “没事,你跟我们陈松乔认识这么长时间了,关系又这么好,你就跟我亲生女儿一样的,一家人之间这些算什么事啊……我一看到你的短信就想起来了一个人,姓王,是我转到妇产科之前在外科的前辈,主攻神外的,去年刚刚退休了。他为人特别热心,好说话,前几天闲聊的时候还跟我说什么退休了以后整天没事干闲得慌呢。我跟他联系一下,要是他有意向我就把他的联系方式发给你。”   “那太好了,谢谢阿姨……”这时候杜晓柔突然推门进来,大声叫她:“许部长!刚刚凌亚的陶经理打电话过来——”话没说完,就被许澜庭的眼神挡了回去。   那一边听到了,“那就这样吧,你忙吧!改天到我们家里来吃饭,你好久没来了啊。”   “有机会一定去,阿姨再见。”   杜晓柔也来不及揣摩上司嘴里那个“阿姨”是谁,只顾着说她刚刚接到的电话:“签约提前了,陶总说他已经在路上了,半小时之后到。”她顿一顿,看见了许澜庭脸上略微惊讶的表情,“我去把餐厅的预约提前?”   许澜庭点点头:“先准备一下会议室,通通风。”刚才郭安又把会议室弄得乌烟瘴气的。   看杜晓柔急急地跑远了,她缓步走到落地的玻璃窗前,看外面灰蒙蒙的天色。W城有时会有这样的天空,目之所及都是冷冽的青灰色,没有一点云,却好像随时会下起雨来。她看看玻璃上映出的自己,身上穿的是最普通的线衫,连职业装都没穿。完全是素颜,还能看得见常常熬夜熬出来的眼袋,双眼无神得跟古希腊的石膏像一样,头发也是散的,像是刚跟泼妇打过架。   不过也无所谓了,反正是熟人,他也不是没看过自己这副样子。   果然在会议室见面的时候大家都表现得波澜不惊,但是在宣读合同的时候许澜庭收到了陶晔的消息。她低头把手机放在桌底下匆匆看了一眼:   “今天打回原形了?”   她的脸不可察觉地一红,但很快恢复平静,手下迅速地触着键盘,然后发送。   对面的手机震动了一声:“怎么,受惊吓改主意了?合同不想签了?”   她看见他的嘴角微微的勾起来,还是跟以前一样的弧度。   “不敢。”   这么两个字,她没法接,只好就此了结了对话,把手机放回桌上。   现在,连对话也超不过三句了。她胃里忽然觉得很空,不知是因为午饭没好好吃还是因为心里缺了什么,难受得她弯下身去,躲过众人的目光,悄悄捂住肚子。   许澜庭缓了一会,直起身来的时候正好听见合同念完,眼角的余光看见原本在手机上打字的陶晔犹豫了一下,把手机锁了屏,也放到了一边。   签字,交换,握手。   “要是陶经理肯赏脸的话,我们一起用个晚餐吧?”她把手收回来的时候,为他准备了一个公事公办恰到好处的微笑。   他还是那么瘦,吃东西的时候还是目光很低不抬头。但他现在会在吃饭的间隙跟人交谈了,会回应自己带来的秘书讲的笑话,也会跟许澜庭和杜晓柔聊凌亚的近况。这次凌亚主要打算通过新剧推荐新上市的Chutzpah系列,他说改天就把这款SUV的资料发到企划部。   其实要那资料又有何用呢,许澜庭在心里默默地说。   “不过那资料我猜许部长你是一眼都不会看的吧?”没想到陶晔这么明目张胆的就把她的心里话点破了。她有点尴尬地迎向他的目光,觉得他好像是有点喝醉了。   杯子里的红酒少了大半,对于他来说已经是喝了很多。杜晓柔和那边的秘书都被这句大实话给惊到了,却不敢说什么,只是感觉气氛有点奇怪。投资方和被投资方的代表,一起吃饭的时候能用这种口气说话吗?杜晓柔觉得自己自从跟了许澜庭,世界观频频受到了挑战。   “咳,时间也不早了,”许澜庭清了清嗓子,叫服务员买单,“陶经理看来也得回去早点休息了。”   他们的方向是一样的,杜晓柔开着许澜庭的车在前,他们的车跟在后面,两辆车一前一后驶上城市高架路。   下高架的时候杜晓柔看了看后视镜,突然有点纳闷地问:“诶他们的车没跟上来?不是一条路吗?”听见这句话,许澜庭也回头看,却看见那辆凌亚的黑色轿车在分岔口的安全岛停下来了,一起停下来的还有后面的一辆厢式货车。   双闪亮起来,看来是追尾了。   但是在匝道上又不能掉头,许澜庭让杜晓柔把车开下去,往回走了一段再开上高架路,在应急车道停下来。她走下来,小心翼翼地穿过车道,看见了后备箱被撞凹的黑色凌亚。   货车司机看见这辆车欲哭无泪,虽然不是著名品牌,但也是中高档豪车,这么一撞不知道要赔多少钱。陶晔的秘书已经从驾驶座下来,正在打电话给保险公司,而陶晔还坐在后座,不知道是被突如其来的撞击撞晕了还是酒精起了作用,只是闭着眼不动。   “喂,陶晔!”她敲敲车窗,里面的人动了一下,睁开眼睛,“你坐我的车一起回去吧。”   秘书正愁不知道怎么处理这个祖宗,听了许澜庭的话,赶紧帮忙打开了车门,要把陶晔拉出来,但陶晔却甩开了他的手,自己下了车。   “我又没醉得那么厉害。”他确实还能走的很稳,许澜庭就只是跟他隔开一米的距离,跟着他把他塞进自己车子的后座。幸好她开的是大型的SUV,不然他的头就要碰到车顶了。她跟着坐进后座,示意杜晓柔开车。   “你现在住哪?”她侧过头去问,正好看见他闭着眼斜倚着靠背,因为喝得少,其实没什么酒气,她只闻得到他身上一股清冽的味道。   他好像还是对酒精反应很大,所以没睁眼,迷迷糊糊地报了地址。许澜庭这才发现,他们现在住一个小区,只是她在一区,他在四区。   车先开到四区的入口,四号门的保安不认识这辆车,不给开横杆。杜晓柔没办法,只好拿了许澜庭的门禁卡,下去给那尽职尽责的大爷证明这确实是业主的车。   助理推门下去,刚刚一直迷迷糊糊的陶晔可能以为到家了,就伸手开门。许澜庭见状,赶紧伸手过去阻止他,又把门拉上了:“等一下,还没进去呢。”   说完这句话,她突然发现自己由于探身过去关他那边的门,现在离他特别近。最多二十厘米。   太近了,近得可以看清楚他颤动的睫毛。他的头发有点乱了,呼吸也有点不规律,眉头皱着,很不舒服的样子。   她呆在那里。   下一秒,他令她猝不及防地,睁开了双眼。   那一刻,许澜庭的眼睛望进了他的眸子。像是深深的潭水,里边闪着萤火万点,让她的心神和目光一起瞬间失焦,一时间慌乱得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也让她悲哀地发现,自己还是没能爬出那个名叫陶晔的沼泽。 ☆、透视   有一段话让许澜庭印象特别深刻,到现在还能完整地复述出来。   “爱情是一场肺结核,Crush则是一场感冒……Crush一般来势迅猛。初来乍到时,会让你误以为是爱情。它的爆发,一般是受了某个因素的突然蛊惑。比如,你就是喜欢某个人长得好看,帅得天理难容;比如你看了某人的一篇文章,觉得写得真好啊,我怎么可以不认识他。有时候,Crush的原因甚至小到莫名其妙。可能仅仅因为一个男人的手长得特别好看,而那天他用那双手给你夹菜来着,你就会喜欢他三天。但是开始时,你不知道那只是三天的Crush。你捧着自己‘怦怦’跳动的心想,他真好,真是无与伦比,真是我找了一辈子的人啊。然后你开始幻想……等你把该幻想的幻想完毕,这个Crush也就燃油耗尽了。 Crush和爱的区别就在于:那份幻想还来不及变成行动,就已烟消云散。”   最开始的时候许澜庭就是这么想的,可能她对他有感觉,只是因为他在黑板上写字的时候外面的阳光正好衬得很明亮,或者因为他说英语的时候发音特别自然好听。所以这些莫名其妙的情愫绝对只是一场少则三天多则一周的Crush,她没必要在意。   她一开始是打算不了了之。   “面对有些可能性,转过身去是一个美丽的错误,而迎上前去则是一个愚蠢的错误。”   但是他们成为朋友,她看见他心里藏着的好多东西。孤独,骄傲,自我怀疑。她忽然觉得那个黑暗面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会哭会笑的矛盾的复杂。   他对她并不好,除了偶尔对她倒倒苦水也没有别的表示。但她就是陷进去了,义无返顾地,大义凛然地。许澜庭觉得自己真是可笑。   面前的这个人,过了这么多年了讲话还是很刻薄,还是对别人的目光满不在乎,还是那么骄傲地聪明着。不允许别人轻视他,然而自己却鄙视着自己。看他的眼睛,还是跟以前一样。   武装。   什么时候,什么时候他才能把这些沉重的东西放下来,别再为难自己?   许澜庭在心里叹了一口气,但转念一想自己何尝不是这样。自顾不暇,管什么别人?   回过神来,她突然发现自己从刚才开始就一直保持着这个姿势没动,两人的距离还是那么近,近得呼吸可闻。陶晔睁着眼望着她,什么也没说,就这么望着她。   他在看什么?   光顾着揣度他的眼神,她也忘记了收回自己的目光。直到杜晓柔在外面拉车门,她才大梦初醒地迅速回正身子,把头偏向车窗外。   她刚刚竟然一直忘了呼吸。   许澜庭摇下车窗,贪婪地去吸取外面的新鲜空气,也顾不得深秋夜里骤降的气温。   把他送回家之后,许澜庭也径自回了自己的公寓。洗洗漱漱,爬到床上。之前陈松乔来整理房间的时候发现了她偷偷开的安眠药,二话没说就给扔进了垃圾桶。   于是彻夜难眠。   好容易熬到了早晨,她接到了陈松乔的电话。   “病好了?”   “嗯。”   他的口气又回到了原来老好人的风格,而她则有点心虚地只是嗯了一声。   “我妈说你找她办事了。……你怎么没跟我说一声,不是最不喜欢跟长辈打交道吗?”   “你不是要考察学习什么的吗……而且你妈妈,比我妈我姑姑之类的,善解人意太多了,没什么压力。”   “……你生我气了?就因为我在你下属面前给你难堪?”   她被他问得一惊,嗫嚅着:“没有啊……”   没有生气,只是有点不知所措。以前她也干过离谱的事,比如在年夜饭的时候跟家里人大吵一架,把高龄的□□父气进了医院,那时候陈松乔也没有这么严厉地责备过她,所以这次她一下子就懵了。   “……也是,许大小姐这么一位女强人,怎么会把此等小事放在心上……”那一边沉默一会儿,忽而又恢复了轻松的语调,“我跟我妈说了,明天晚上约王思邈吃饭,你定个地方吧,就我们四个人。”   “明天晚上?你不是明天下午飞机才能落地吗?是不是有点赶啊?”   “我还不知道你吗?事情总是越快办完越好咯!”他在那一头笑起来,“何况你不是还要拜托王思邈联系合作的医院吗?什么取景参考啊,环境体验啊,不都得在写剧本之前搞定吗?”   他说得真对,许澜庭有点迷糊,她才是做这一行的专业人士啊,但是他一个机场经理怎么说的头头是道的?   太打击自信心了!   但是非常遗憾地,陈松乔的班机晚点了。六点的时候,许澜庭,陈妈妈,还有满头银发的王思邈医生,就已经坐在了许澜庭吩咐杜晓柔订好的Fl□□oring贵宾包厢里。   有点尴尬。“……王老师,刚刚陈松乔跟我打电话了,他刚刚下飞机。现在正往这儿赶呢。我们先点菜?”   “不急不急,”王思邈很瘦,笑起来却一点也不苛刻,“我们先聊会好了……你是松乔的女朋友?”   “不是不是……您误会了。我们是朋友。”她已经习惯了这种情况,应对方法也是千篇一律。   陈妈妈笑了,也帮着解释:“澜庭跟我们陈松乔是高中同学,是意气相投的好朋友,就跟我女儿一样的。前年我碰着一个医疗纠纷,也是澜庭找熟人把案子给解决的。”   “诶呀,那不好意思。我这么说你别觉得尴尬啊!”王医生忙着道歉,许澜庭赶紧说不用。   “说真的,澜庭真是个好孩子,做事利索还有主见。……其实啊,我觉得是我们陈松乔配不上你。这辈子他不能跟你在一起,是他没福分。”   陈妈妈这一席话让许澜庭相当惊讶,她一时不知怎么回话好,却听得后面有熟悉的声音朗然响起:“妈,你怎么又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我才是你亲生的好不好!你这么说搞得我好像是充话费送的。”说话的时间里,陈松乔早已过来在许澜庭身边的空位坐下,跟长辈们打了个招呼,“王伯伯好!最近身体还不错吧?”   “好好好!当然好了!我每天都要散步啊锻炼啊什么的!”王思邈笑得眼睛眯起来,许澜庭知道这次带上陈松乔是她做对了。有了他席间明显气氛轻松了起来,她也自然不再一直绷着神经了。   “你怎么这么快就到了?”虽然不像北上广那么规模庞大,但经济发展稳定的W城在上下班高峰期还是会有那么一点点堵车的。许澜庭想不通,便侧过头去问他。   “想想不如地铁过来了。”陈松乔云淡风轻地答了,听口气还很为自己的随机应变而洋洋自得,他一边说一边脱下了大衣,搭在椅背上。   许澜庭叫来服务员给他的外套套上椅套,免得弄脏。   “诶诶诶你这样善解人意待会我妈又要夸你骂我了。”陈松乔戏谑地揶揄她,眼角里漾着笑意。   “陈松乔,你这贫嘴从哪儿学的?”陈妈妈投过来一个嗔怪的表情。然而陈松乔依然毫不在乎地朝旁边的许澜庭努努嘴。   “喏,就是这位。”就是这位在你面前表现得特淑女但背后特损的大小姐。   许澜庭听懂了他心里的后半句,抬脚踩了他一下。他猛抽了一口凉气,抬头撞上两位长辈探问的目光,瞬间收了龇牙咧嘴的表情,换上纯良无害的笑容:“没什么,我刚刚不小心撞上桌子腿了。这桌子什么木头的,怎么这么硬!”   “铁力木。”   正喝水的陈松乔被她硬生生呛了一句。   “王老师!”许澜庭看都没看他一眼,自顾自微笑着对王思邈说,“我们谈正事儿吧?”   “所以你回去也乘地铁吗?”吃完饭走出餐厅,许澜庭看着陈松乔穿上大衣,问他。   “当然不啦。不是有现成的司机吗?”陈松乔朝她做一个鬼脸,大步流星地走向地下停车场,“我这么拼地帮助你的工作,你不要回报我一下吗?”   “真想把你嘴撕烂。”她冷冷回一句,却只是给车解了锁,坐进驾驶室。   “你姑姑让我把你骗去相亲。”没想到,坐进车里,他说的第一句竟是这个。   “那你怎么对我坦白了?”她斜睨了他一眼。   “……我想想你那么精明也不见得会被我骗。如果真的被我骗去了,你回来肯定会拿刀子砍了我,最轻也得被什么铁力木打断腿。”他耸耸肩,伸手去打开空调。   “那我去好了。”   “啥?”他被她的爽快一惊,表情僵硬地望向她。   “反正我年纪也不小了。如果遇得到合适的人就相处看看,遇不到的话就当是一个洽谈好了。我又不是没执行过这种政治任务。”   “你……只要不给人脸上泼水就行……”   她轻笑了一声:“你确定不是我惹得别人泼我水?”   “许澜庭。”他叫了一声她的名字,好像有话要说,却又咽了下去,“……没什么。你好好开车。”   你别太强求自己。他想说。   他知道,她老是在强迫自己做不喜欢的事情。虽然不喜欢却还是要做好,那样该有多累啊。所以当初许澜庭放弃之前的专业转投媒体业的时候,他是唯一一个站在她这边的人。   那样,起码可以放下一件她不喜欢的事了吧?   所谓相亲约在周六下午三点,五星酒店的茶餐厅。许澜庭没打算摆什么小姐的架子,早早到了,让那个眼镜男十分惊讶。   可能是因为自己成了迟到的那一个人而有点尴尬,眼镜男讷讷地坐下来,然后用蚊子一样的声音叫服务员点单。   许澜庭没有说话,只是看着他每一个动作和表情的细节,不可察觉地把眼镜男从头到脚扫了个遍。真是几无可取,她转念想起姑姑的介绍,好像说是国外留学回来的某电子产品公司老总的儿子,将来是要继承家业的。想必姑姑是觉得机不可失的吧?   原来家里人期待的金龟婿就是这样的啊……   不过好像除了过于腼腆相貌平平,这个男的也没有别的明显的缺点了。如果,如果他们真的在一起……   许澜庭一直宣称自己是现实主义者,把世事看得很透,对所谓真心嗤之以鼻。但陈松乔却一针见血地说,她其实是个彻头彻尾的、固执的浪漫主义者,还带点完美主义的怪癖。这也是为什么,她之前明明有过两任男友,对方也各方面可圈可点,却都没有撑多长时间。   被问到分手理由,她只会说:“缺点太多了,忍受不了。”   现在,现在她竟然开始想象跟这个眼镜男的未来。   她好像别无选择。   反正自己喜欢的人已经明确表示过不可能喜欢自己了啊,那么跟谁度过余生都无所谓。   她的眼前浮现出陶晔的脸来,是那天他喝多了,靠在椅背上,然后醒过来睁眼看她的样子。那双眼睛里写了很多,久别重逢的安慰,往日难追的怅然……却唯独没有一点对她的柔情。   从来没有。   如果硬要找出一点隐秘的情绪,她只能说,在那双眼睛里还看见了深深的歉意。   对不起,我就是没办法爱上你。   是那一点带着怜惜同情的歉意,让她狠下心来,不惜用这种极端的方法把他驱逐出自己的世界。   最终我一定会忘记你。陶晔。我会把过去的一切抛在身后,那个曾经骄傲又自卑到极点的许澜庭会死掉,在我心里的那个你也会死掉。许澜庭会成为一个再平凡不过的女人,会接受一个不怎么样的男人,谈一场不怎么样的恋爱,最后走入一段不怎么样的婚姻,然后消失在你的目光里。但我不需要你的怜悯、你的同情、你的抱歉,更不需要你什么真诚的祝福。   就这样吧。她暗自握紧了咖啡杯,握得手指甲把手心戳得生疼。   “许澜庭。”突然,她的头顶响起了熟悉的声音,陈松乔就在她对面离她不过一米的距离,冷冷看着她。   真的,目光是冷冷的,冷得像是下一秒房间里的水汽就会凝结成冰。那里面写了什么,她竟一时看不懂。   “我们走吧。”他向她伸出手来,不容分说地抓住她的胳膊,把她从沙发里拉起来,然后转过身对惊得瞠目结舌却不是说什么话才好的眼镜男欠了欠身,“不好意思,告辞了。”   什么也没解释,就这么把她带出了茶餐厅。   “陈松乔!你干嘛!”她被他闷声拽了几十米,胳膊疼得让她有点泪意朦胧,所以问起话来语气不稳,甚至有点急。   他猛地停下来,放开她的手,眼睛与她对视。   许澜庭很是不自在,她现在这么失态,万一被他看透,觉察出什么端倪来可怎么办。   时间像是静止了八秒钟,陈松乔才硬生生开口:“你给我少喝点咖啡。胃这么差,难道还想破个洞吗?” ☆、反转   已是初冬,风吹得她脸都有点僵了,一时做不出什么表情来。半晌,她才打破了沉默:“你就想说这些?”   “……”他还是憋了半天才挤出一句听起来有点别扭的理由,“我忘带钱包了,想让你请我吃顿饭而已。”   “这一片所有的餐厅都给我们吃过了你还想去哪?”她冷冷哼了一声,却也生不起气。   “去你家呗。”   “想让我给你做饭那才真是没门儿!”她转身就走。   “哎哎哎!”陈松乔急急地追上来,“没说是让你做啊……我做!我做行了吧?”   半小时后,陈松乔费尽心机地对付厨房那堆山药牛肉西兰花通心粉的时候,那边厢许澜庭正盘腿坐在沙发上捧着电脑瞬也不瞬地盯着屏幕。   “我没听说过山药放在意面里的……你确定你要吃山药?”这种黏黏糊糊的的东西,许澜庭竟然爱吃,简直白日见鬼。   但是许澜庭并没有听见这声抱怨,因为她戴着耳机。   “许澜庭。许澜庭?”他叫她两遍都没有引起她的注意,只好快步走到客厅,站到她面前。许澜庭这才抬头看他,却因为他身上的围裙忍不住吃吃笑起来。   “太逗了……哈哈哈哈……”   对面的陈松乔已经满脸黑线:“喂……我忙着做饭你却在这里看剧,你好意思吗你?”   “你懂什么?”许澜庭白他一眼,“我在刷医疗剧呢,这是工作。”   “你不会要把那些医疗剧都看一遍吧?疯了?你不是都能把《实习医生格蕾》背出来了吗?”他无法理解她如今荒谬的行为。   “医疗剧只有一部吗?我昨天刷完了《豪斯医生》,今天开始看国产的。”说起这些,许澜庭的话匣子就打开了,完全是以一泻千里的速度一发不可收拾,“美国的医疗剧从《急诊室的故事》就已经走向成熟了,但国产的还跟他们差了几十年。这次不能照搬老美,我们也没那个能力,所以要抓住现有国产医疗剧的通病正面出击、对症下药,这样才有革新的效果。懂否?”   “不懂。你看到什么通病了?”陈松乔倒是老实得很。   “……这你都看不出来?你是有多蠢?还是你根本就没眼光?”   “我是根本没时间,大小姐。”   “反正,现在的国产医疗题材,两个字形容的话——拖沓,三个字——没激情,四个字——隔靴搔痒。说真的我还真佩服自己能看得下去。”最后几个字说的有点含糊,因为许澜庭嚼了一颗枣子。   “你这么拉进度条,其实也不是很有诚意……”   “哇要是不拉进度条的话,单子上还有6部,每部40集,每集起码50分钟,我就算不吃不喝不睡连厕所也不上一个星期里也看不完你知不知道?”许澜庭来不及嚼完枣子就连珠炮似的反驳了他一顿,却没成想被自己呛了一下,下一秒就开始无休无止地咳嗽起来。   “看吧看吧,让你寸步不让,遭报应了吧?”陈松乔给她递去一杯水,眼睛里却是笑眯眯的。   “我都要饿死了你究竟开伙了没有?!”许澜庭恶狠狠地踩他一脚。   事实证明这顿晚饭真是多灾多难,食物还没上桌,许澜庭就接到了王斯筝的电话。她一开始很奇怪为什么这个跟自己几乎没有来往的表妹会打电话给自己,按下接听键却听见王斯筝颤抖的声音,不知道是因为极度愤怒还是极度恐惧:   “许澜庭……你……你现在在哪……”好像还在抽泣?   “我在家,怎么了?”   “你能不能陪我去一下……”对方欲言又止。   “医院吗?有什么不舒服吗?”产后如果调理不当,出现问题是很正常的事。   “不……不是……是酒店……万庭大酒店……8806房。我在那里等你好不好?我一个人不敢。”   不是吧……许澜庭顿时觉得脑袋里嗡嗡作响。不会自己当初随口一说的剧本如今在现实生活中上演吧?人生真的有这么狗血?她试探着去问:“……是去找金其俊?”   那边真的哭起来,看来她猜的是对的。   许澜庭放下电话,已经张口结舌。她缓了一会儿,才勉强回过神来,一边心想怎么自己也会被拉进这场烂俗的闹剧里来,一边抬头看向陈松乔:“我看这晚饭是吃不成了,我们一起走一趟吧。别忘了带几盒纸巾。”   是许澜庭按开的门铃,但巴掌却是由孱弱的王斯筝结结实实地扇上去的:“我真是瞎了眼了!离婚!”   但是几分钟之后,看着金其俊带着那个妖娆妩媚的女人走了,王斯筝却在凌乱的房间里不管不顾地哭起来,哭得一点也不梨花带雨,简直可以用歇斯底里来形容。幸好酒店的隔音效果比较好,否则其他客人早就来投诉了。   陈松乔带来的纸巾不出所料地派上了用场,不一会儿就抽完了整整一盒,许澜庭又帮她打开第二盒。   “我跟他没完!孩子一定得是我的,我还要让他身败名裂。”王斯筝哭得一抽一抽的,回过头来看她,“许澜庭,你会帮我的吧?我要告他!”   诉讼离婚……虽然有一定的诉讼周期,但在男方出轨的情况下,王斯筝无疑可以通过官司轻松获得孩子的抚养权,同时还可以拿到一笔数额不容小觑的赔偿金和赡养费。但是又要她许澜庭来找同学……最近真是什么事儿都撞到一起来了。   所以她在听到王斯筝的下一句话的时候,真的有一种想直接后空翻的冲动。   ——“打官司的这段时间,麻烦你帮我照顾一下我们小元宝吧?”   这真是一个让自称剧情预判专家的许澜庭都没有猜到的下文。   “她怎么这都想得出来?”许澜庭真是对这个表妹无话可说,这样一来搞得她怎么工作呢?不过绝望地一想,反正已经一团乱了,再乱一点又何妨……   但是她自己怎么可能会照顾刚刚出生没几个月的婴儿?许澜庭左思右想,前思后想,最后想到了Bill。原谅她吧,因为她翻遍了自己的通讯录也想不到自己认识什么有经验有能力照顾小孩的人了……万不得已……只好拜托在家相夫教子的老板娘了……   Bill听见许澜庭跟他报告自己家里最近多了个小不点的时候,一口咖啡差点喷在她的开司米毛衣上。但是有什么办法呢,他两手一摊:“我实在是太善良了。我自己都为自己感动。”   是是是,您最善良了,您就是活雷锋,观音菩萨转世,上帝派来的天使……许澜庭点头如捣蒜。   虽然Bill个性有点过于活泼,但家里的那位柳太太可真是温柔可人。许澜庭觉得也真是难为她了,平日在家就得同时照顾Ja□□ine和Bill两个小孩,现在自己又来给她添麻烦。   “柳太太,真是太不好意思了。我这个小侄子恐怕得在这呆到官司结束。……这样吧,这些日子的花销我会承担的……今天碰巧不方便,改天我把钱打到您卡上。”许澜庭不熟练地把怀里熟睡的婴儿放进Ja□□ine以前用过的粉色婴儿床,一边心想把这小元宝养成女的也不错啊,就是不知道王斯筝会把她片成一千片还是一万片。   “哪里用得着这么见外啊!”柳太太赶紧阻止她,一对眼睛笑得如同月牙弯弯,“那些微不足道的费用不用你来了,就当是给你的额外奖金了。你说是吧,老公?”她看向一旁被这句话吓傻的Bill。   “啊……啊啊……是啊是啊……养个小孩用得着多少钱啊,不就是尿布奶粉吗……也不是很贵嘛……我们又不是没经历过……”其实心里早就在滴血了。养孩子可是个无底洞啊……   “那,我就不客气了啊老板!”许澜庭看他的表情,实在是想笑,只好赶紧告辞。   但这不是噩梦的结束,王斯筝的妈、金其俊的丈母娘,当然同时也是许澜庭的姑姑,知道了这件天大的事之后竟然找来了公司,拦住了正要出门吃午饭的无辜的许澜庭。   当然姑姑不觉得她是无辜的。   “许澜庭你怎么能干出这种事呢?!我知道你从来都是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不管长辈的意思,但是宁拆十座庙不破一桩婚这个道理你都不懂吗?亏你还是什么高材生呢,我看你就是家里的奇耻大辱!你怎么这么不懂事?啊?小金他不过就是一时头脑发热干了对不起小筝的事情,你干嘛撺掇他们离婚?!啊?你有没有点良心!”   这段气急败坏的话,是在公共工作区说出来的,当时饭点刚刚到,但大家被这个打扮时髦的中年妇女吓到了,听了几句觉得真是天大的料,怎么能不听,所以没一个人起身去餐厅,一个个大眼瞪小眼地猜测着这两个对峙的人的关系。   ——听起来好像是,某对夫妻因为男方出轨要闹离婚,而许部长是破坏这段婚姻的人。   天哦!许部长是小三?那这个大婶是谁?是男方还是女方的?怎么这么混乱,能不能有人来写个剧情梗概?   大家大惊失色了半天,突然想起许部长还没开口说话呢。   “姑姑你这么说搞得好像我是故意要破坏人家幸福生活似的。难道我是因为自己嫁不出去对表妹怀恨在心所以挑拨离间?但是你也不想想,你究竟是站有钱的女婿那一边还是亲生的女儿这一边?你也清楚,金其俊不是因为爱你女儿而结婚的,从一开始就是凑合的事情。今天抓到了一个女人,要是闹了一闹就原谅了他,明天就还会有第二个第三个,你忍得了,你女儿可不一定忍得了。”   许澜庭这么一席话,大家终于是搞清楚了来龙去脉,幸好大家都是搞这行的,对于错综复杂的故事和人物关系有着超乎常人的的理解力。而那个刚刚盛气凌人的大婶听了更加愤怒了,音量又提高了20个分贝:   “许澜庭你别站着说话不腰疼!要是你带着个孩子离婚试试!这辈子就完了你懂不懂?我这是为我们家小筝着想!所以你赶紧跟你找的律师联系,说这官司我们不打了!我们不打了,我们要和好!”   “不好意思,这次我不能听你的。”许澜庭冷冷抛出一句,“这个决定是王斯筝亲自做的,不是我撺掇的。既然她已经决定了,那就让她做,这样就算是因为她一时冲动,就算她日后后悔,那也是她自己的事情。她已经26岁了,早就成年了,你就别再替她做决定了。”她顿一顿,似乎是打算结束这段对话。   “你该接受事实了。她不是你的女儿,不是你的附属品,而是一个完完整整的独立的‘人’。”   许澜庭说完最后一句话,转身走向电梯,把惊愕的众人留在身后。其实这句话她早就想说了,想对整个世界大声喊叫,想告诉所有试图插足她生活的人们,她许澜庭是可以自己为自己做决定,并且自己为自己的决定负责的独立的“人”。   她豪气干云地走进餐厅的时候还很为自己骄傲,但在看到陈松乔的那一刻她发现自己之前莫名的笃定突然烟消云散。因为在他旁边,多出了一张陌生的、年轻的、女孩的脸。   天知道她是怎么镇定地坐下来的,但她分明听见了自己淡定得可怕的声音,还是一如往常的戏谑:“诶哟,千年光棍终于脱单了!这顿得你请了吧?”   他没有否认,那就是默认:“我介绍一下,这是夏熹微。机场特服。”   “你好,我许澜庭。”她点点头,估摸着这女孩不过25上下,陈松乔还真是下得了口。   “叫我Sylvie就好!常听松乔提起澜庭姐,久仰大名啊。”声音像香草味的冰激凌,还是在太阳底下放了十分钟的那种。   许澜庭想起陈松乔大学时候交的女朋友,发现他的品味还是一如既往的烂。哦,原来他的逻辑就是跟许澜庭这样的女汉子做朋友,跟夏熹微那样的软妹子谈恋爱?太挫了吧!有没有点人生追求啊!   那个小女生吃的真少,跟小鸡啄米似的,但是点的东西道道是菜单上最贵的。难道现在流行用男人为女人花钱的多少来衡量爱情的深浅?要是真的这么算的话,陈松乔该是对她许澜庭爱的死去活来了吧?   她就这么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心不在焉地喝饮料,直到把自己喝饱了,就停下来查看自己的手机,好像很忙的样子。   陈松乔放下筷子,抬眸看她:“你有事要忙?要先走吗?”   她点头,拿外套起身。   “我送你吧。”他也意欲起身,却被她的目光制止。   “不用了,公司离这儿没几步路,我走回去正好消消食。你们继续。”许澜庭穿上外套,头也不回地走出餐厅,踏入W城的冬天。   天色惨白,朔风呼啸,城市的道路上车流不息。她觉得有点冷,还有点晕。难道是因为这一系列突如其来的反转把她杀了个措手不及,牵扯到了某根脆弱的神经?   天气真冷啊,她不由得抓紧了自己的衣襟。 ☆、滤色   许澜庭有时候很讨厌自己。因为自己很固执、很自私、很骄傲、很自以为是,而且还有不可理喻的强烈的占有欲。就像自己老是看不起陈松乔看女人的眼光,就像自己老是为了他的女朋友不开心。好像是她自己不对,怎么就老是要多管闲事呢?   说起多管闲事,许澜庭就想起了王斯筝拜托给她、她又拜托给柳太太的那个小肉球。不知道现在Bill的家里是不是已经快翻天了。   没想到想什么来什么,就在同时,许澜庭接到了Bill的电话:“许澜庭,你那个小侄子啊,今天早上拉肚子送到四院去了!你去看看吧啊!下午不用来上班了!”   她赶紧找王斯筝,但电话根本打不通。想回公司拿车,却想起来自己今天把车借给发行部长了。只好站到路边打车。   有句俗话专门用来形容这种状况的,就是越是急着事情就越难办,但许澜庭一时想不起来那句话究竟是怎么样的了。反正她在街上站了十分钟还没打到出租,这在W城简直是破天荒的事件,正急得跺脚呢,忽听见面前响起几声短促的喇叭。   抬起头来,正对上香槟色凌亚里一双熟悉的黑色眸子。   “陶晔?你怎么在这儿?”   “碰巧啊。你有事?”   这是市区,车一直停在路边不合适,所以许澜庭不打算细细说明,只是问:“有空的话载我一程吧?”   他也没问去哪:“上车。”   到了车上,许澜庭简明交代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一边还感叹孩子真是可怜,生病了父母还不能在身边。过了一会,她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转头问:“你换车了?”上次的明明是黑色的来着,今天这辆好像还是今年的新款。   “上次那辆送修了,顺便做个保养。现在就开这辆。”他解释说,“等那辆修好了,我打算直接给我秘书开了,他眼红好久了。”   许澜庭听了扁了扁嘴,没想这个小表情被陶晔敏捷地捕捉到:“你干嘛?觉得我浪费?……你那部进口的保时捷我不也没说什么吗?”   “……我那是Macan,又不是卡宴。”她试图辩解。   “但我知道那是最高配置,虽然只乘过一次。”他兵来将挡,“我那天可没喝醉。”   幸好他没能继续让她难看,车就在四院停车场停了下来。到了急诊室,许澜庭一下子找到了柳太太,后者抱着睡着的小元宝,对她露出一个疲惫的微笑:“现在好多了,医生说等挂完了水再量个体温就能走。”   “真是麻烦你了。”她看看输液瓶估算了一下时间,回头跟身后的陶晔说,“至少还得一个多小时呢,要不你先去忙吧?”   “不忙啊。”他把刚刚打完电话的手机放进西服内袋,对柳太太点点头算是打了招呼,“你们两个女人带着孩子,总归有个男人在更方便。……我就当个义务司机吧。”   柳太太自然好奇两人的关系,但还没等她问出口,陶晔就答了:“我是许澜庭的老朋友,高中就是同学了,不用见外。”   话音一落,许澜庭突然无话可说。   急诊室里人很多,陶许两人只好到大厅里找了位子坐下等。两个人好久没这么单独在一起过了,所以气氛很是沉默。   时间就这么过去了十分钟,还是许澜庭率先打破了沉默:“在你们公司总经理是个闲职吗?经常可以像这样翘班的?”   “你不要告诉我你真的以为我今天下午不用上班。”他的眼神炯炯,“我特意请假的,放下了手头一个广告案的分析,还推迟了和W城电视台新闻频道总监的见面。”   “……”气氛不知道为什么更加沉默了,她词穷了半天才憋出一句“谢谢”。   “我这么说也不是想让你谢谢我……”陶晔一边说着一边向许澜庭凑过来,搞得她忽然心跳失序。   不会吧,他要说什么?不会是……   正胡思乱想着,他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我只是想证明,我还把你当朋友,而不是什么见面寒暄一下就擦肩而过的同学。”   她的心就在那千分之一秒因为迅速的冷却而出现了裂痕,极隐秘极细腻地疼着。是啊,她还不知道陶晔的为人吗?永远不会按剧本说台词。所以她从一开始就不应该报什么期望。   许澜庭,你怎么这么傻呢。   她整理了表情,抬起脸来看陶晔一本正经的眼睛。太真诚了,真诚得一点其他的情绪也捕捉不到,真诚得让她想哭。但她还是勉强扯出一个微笑:“你果然够义气。”   “那过会我把你侄子送回去,还要到公司加班搞定那个广告案,你去帮我怎么样?”陶晔顺势提议,“以你的智商,给我打打杂不难吧?”   “……”   “怎么,不是要讲义气的吗?”   “……行吧。”虽然许澜庭答应得相当勉强,但对方还是笑了。那样的笑容在冬日的阳光里显得太耀眼,让她看不见旁边任何的东西。   说是帮忙,其实许澜庭只是帮他查一下近年凌亚投放各类广告的收益率和市场回馈统计数据,再按他说的稀里糊涂处理一通,之后就是躺倒在办公室的沙发上用手机继续刷她的医疗剧。但是最近实在太累,她又对电子产品的辐射特别敏感,太长时间对着屏幕就会头疼欲裂,所以几乎是理所当然地,她睡着了。   醒过来的时候外面夜色已深,她想看看时间却发现手机早就没电了。   “睡饱了没有?”   她一惊,发现陶晔一直站在沙发前面看着她,赶紧坐起来,理理自己有点凌乱的卷发,有点尴尬地:“我睡太久了吧……几点了?你事情做完了没有?”   “一个小时前就结束了。”他是在笑?但她看不清他的表情,因为办公室的灯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他关了,只在办公桌旁留了一盏落地灯,只正好照出一个轮廓。   在寂静的黑暗里,她听见自己的心跳不争气地加速起来。孤男寡女共处一室,用光设色又这么有氛围,他该不会动了什么不可告人的心思吧?要是他吻她的话她该怎么办?要是他……   他在她胡思乱想的时候悄无声息地一点点靠近,许澜庭觉得自己的心脏都要爆掉了。闭眼还是不闭眼啊?啊?谁来提示一下台词?导演呢?导演快说怎么办啊?剧本上写这一条了吗?   陶晔的手伸到她的脑后,她瞪大了眼睛大气也不敢出,却在半秒之后感觉后面有什么在扯着她的头发。啊,他只是想从沙发背上抽走自己的大衣。   许澜庭再也不敢看他的脸,只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骂自己。为什么平日里永远冷眼观世的她,总是在他面前失去该有的一切淡定,为什么总是死不悔改地抱有幻想呢?许澜庭啊许澜庭你能不能清醒了?这么多年了你怎么还没认识到现实呢?   剧本不是按你想的来写的!   “想吃什么?算我谢谢你的义气。”   许澜庭不敢相信自己竟然说要吃火锅,更不敢相信陶晔就这么答应了下来。回头一想,不知道上一次吃这种亲民的东西是什么时候了,难道是哪一年同学聚会,她喝的烂醉的那次?现在她鬼使神差地点了一个最辣的锅底,又叫了整整一打啤酒。   看着陶晔皱起的眉头,她笑了:“你不要低估我哦!”   她每次都这么嘴硬,但残酷的事实是她对酒精的消解能力不比陶晔好多少。   “你就不用喝了,你还要开车呢。这些都是我的。”许澜庭给自己满上一杯啤酒,再给对面的陶晔倒了一杯雪碧。后者把她点的一大堆菜依次摆好,先把山药放进锅里:   “我记得你以前说山药味道很奇怪的来着,怎么现在又喜欢吃了?——诶你怎么已经喝了?”   许澜庭此时已经仰脖灌下了一杯。短时间内还算正常,于是她开始夹熟得很快的冻豆腐。   “嘶……烫死我了!”她又喝一杯。   但是还没吃几口,酒精反应就来了,她已经开始觉得心跳加速呼吸不稳,于是左手捂住心口。   “叫你别逞强吧。”   “我没喝多啊。”   “喝多的人都说自己没喝多。”   到结束的时候,连许澜庭也只好承认自己喝多了。十二瓶啤酒,只剩了俩,她站立不稳,只好靠在柜台上看陶晔结账,然后被他轻轻松松地拽出去。   开车路过江边的时候许澜庭突然要下车,陶晔还以为她是喝多了要吐,赶紧靠边停车。结果许澜庭冲下去,并没吐出来,只是跪在江边上,两只手死死抓住栏杆任他怎么拉也不松手。   “许澜庭?这里风太大了,走吧?”他拽住她的胳膊,却发现喝醉的人力气真是大,他也拿她没办法,只好试着劝她自己松手。   但是话音未落他就愣住了,因为他听见她在哭。   许澜庭竟然在哭,而且哭得那么卖力、那么拼命、那么撕心裂肺、那么歇斯底里。哭得他的心好像狠狠地抽搐起来。   但是他不想问、也不想揣测她为什么哭。   她的脆弱和失态,他还是闭口不言的好。就让她以为自己是一个人吧,不管是因为什么原因,这样没遮没拦地大哭一场,大概都会好受一点吧?   江上的风真冷啊,夜色好像加了一层深蓝的滤色镜,把冬天的江面渲染得更加凄凉忧郁了一些。所以许澜庭是触景生情吗?人的心情常常为颜色所左右,所以故事的设色往往影响观众的感情基调。   许澜庭到家门口的时候还是在浅浅地抽泣,肩膀一耸一耸的,还抑制不住地打嗝。她小时候每次大哭都会打嗝,止也止不住,而她以后很少哭就有一部分原因是觉得这声音太难听了,跌份。但现在她完全无法抑制自己的打嗝,每隔三秒她就要痛苦无比地响亮地“嗝”一声。这声音太搞笑了,但是陶晔一点表情都没有。   他把她送进客厅,给她倒了一杯蜂蜜水。但是她已经几乎失去了意识,只能让他扶着她的后颈把饮料灌进去。   温度正好润了嗓子,她过了一会儿就不打嗝了。   沉默。   意识模糊间,许澜庭眯着眼睛端详着面前的这个人,发现他好像还是没有任何表情。陶晔啊陶晔,你怎么就这么冷血无情,搞得好像整个世界都跟你不在一个故事线上,好像没有人的命运能够跟你有什么交集……   其实你多讨厌啊,自命清高,愤世嫉俗,不擅长交朋友,也不擅长安慰人,还老是对自己抱着强烈的厌恶感,还有顽固得不可救药的阴谋论……你的缺点实在是太多太多,多得我闭着眼睛就可以数出来一箩筐。但我怎么就喜欢了你。   因为“喜欢”这两个字本身就是一面滤色镜,我因为爱你而看不见你所有的缺陷。   许澜庭知道自己是疯了,估计明天就得被扭送主治精神病的W城七院,然后在那儿度过自己本就该孤独的余生。   她真的是疯了,不然她怎么会在那么明亮的灯光下,在那么致命的沉默里,不管不顾地吻上去。   她感觉到了对方的僵硬,却完全没有放弃的打算。辗转间她尝到他口腔里残留的火锅的余味,真的好辣啊,辣得她不知不觉流下泪来,简直就是决堤一样地淹过她酡红的脸。   天旋地转的寂静里,她脑海中竟然悠悠地又响起那首粤语歌来:“吻下来,豁出去,这吻别似覆水,再来也许要天上团聚……”   这吻别似覆水。   她是豁出去了,反正已经没有什么可失去。哪怕覆水难收,哪怕他拂袖而走。   她许澜庭,无暇精心设计什么浪漫的桥段,也懒得认真挑选什么合适的场景。就是此刻就是此地,她算是把自己故事的编写权交还给了上帝。   其实执笔的权利,何曾在她的手里?   “再回头,你不许,如曾经不登对,你何以双眼好像流泪?” ☆、停格   她不顾他的僵硬,一心一意地吻着,就像火焰明明知道会在水里湮灭殆尽,却还是要奋不顾身地燃烧。许澜庭紧紧捧住他的脸,却觉得自己的手掌被他颧骨的弧线硌得生疼。不知这样僵持了多久,她终于呼吸不继,放开了他轮廓分明的嘴唇,转而埋进他的肩颈,躲避照得她头晕目眩的灯光。   沉默。   不愿意睁眼,也不敢睁眼。   她就这么把脸埋在他头的一侧,可以闻到他洗发水的味道,静静等着下一帧的剧情。她想过无数种后续,他会就此心软紧紧抱住她,或者愤然推开她摔门而去,或者扶住她的肩膀告诉她我们永远只能是朋友以上恋人未满……但是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陶晔又一次向她证明自己永远不会落入俗套:   “你醉了。”   然后他轻轻巧巧地摆脱了她藤蔓一样攀住自己的手臂,也没有生气也没有慌乱,就那么冷静地,一步步走向玄关。   许澜庭呆坐在沙发上,怔怔地看着他稳稳地开门关门,悄没声地走了。   哈。   不知道现在是该苦笑还是该痛哭。她是喝多了,但她从来都清醒得很。只是酒精在血液里沸腾着,她想借此机会做点自己平时没有理由做的事。但陶晔,他竟然把酒精作为她行为的借口,给这个吻下了酒后乱性的定义。   这个定义真准确啊,多谢你给我台阶下。   陶晔,你怎么这么善良。   许澜庭扯了扯嘴角,向后仰倒在沙发上,也懒得去关灯,就这么明晃晃地睡着。   最近这么混乱,她许澜庭还是得继续推进新项目。华思捷终于送来了第一集的剧本第一稿,杜晓柔递给她时长吁了一口气:“这祖宗总算是写完了,小雅说她催稿催得都失眠了,生怕误了deadline。”   “让她好好做个心理准备吧,以后不知道要催多少次呢。”许澜庭接过那叠打印稿件,对助理说,“对了,选角的事情办得怎么样了?”   “早上选角导演刚刚报告过了,昨天晚上最后敲定了六大主演,七大配角,今天下午来定妆。”   “好。让他们自己联系化装组,东西别来不及准备。”   “那个,化装组的顾组长,刚刚打电话来,说她到新签的服装赞助商那里去挑衣服,但是赞助商偏偏说饰品不在合作协议里,不肯给呢。”杜晓柔说这话时怯怯的,因为最近上司好像很累,很累的人、尤其是很累的女人,当然会脾气很不好。   许澜庭的脸上果然闪过了一丝不快:“这群做生意的人能不能别这么给我咬文嚼字断章取义的?他们现在在哪儿?”   “彗星广场的à la mode旗舰店。”杜晓柔看见许澜庭站起身来就要走,赶紧跟上去。   化装组总是太好说话,所以遇到刁钻的赞助商就没辙了,许澜庭走进去的时候顾明媚正跟一个经理模样的男人气呼呼地对峙着,但气势明显短了一大截。   对方看见又来了人觉得疑惑,许澜庭先开口自我介绍:“你好。我许澜庭,Metronerve企划部的。”递上名片。   那个男人接过名片看过一眼,发现这次来的是部长,多少有点动摇,但还是仗着自己掌握着主动权,不肯嘴软。   许澜庭扫一眼他前襟的铭牌:“哦,原来崔先生是区域经理,我还以为是部门经理呢……”言下之意是你小子跟我斗还不够级别,“不过我也明白,崔经理肯定不敢擅自拒绝我们的请求,这一定是上面的意思咯?”一边说着,一边观察对方的表情。   她看见对方的眼角不经意抽搐了一下,心里已有了七分把握:“这种情况,崔经理没有给我们东西的权利,那我只好硬着头皮试试求一求你们徐部长了?……诶,我们之前签协议的时候就看出来,徐部长这个人吧,脾气有点火爆……”说着就要掏手机打电话。   电话打通,响了一声,那个崔经理突然抬头请她挂电话:“许部长……这个……徐部长他平时比较忙,还是不要麻烦他了吧?”   “其实……呃……”他握紧拳头,颇为尴尬地坦白,“这这这是我自作主张……今天下午有个VIP客户说要来取她预订的东西,我们店里现有的所有的饰品都是为她准备的……您这么一来,全拿走了,我怎么跟客户交代……”   原来如此。   许澜庭弯起半边嘴角:“太不好意思了,原来Metronerve还没有一个VIP 重要……”   “啊啊啊不是不是!许部长!……这些东西您都拿走好了,我马上把VIP的预约推迟……”经理说话已经磕磕巴巴了,几乎下一秒就要跪地求饶的样子。   “诶呀崔经理……那我就不客气了?……今天这件事,咱们就当没发生过,你看怎么样?”   对方点头如捣蒜。   杜晓柔简直对许澜庭崇拜得五体投地:“许部长!那个区域经理刚刚被你吓得,都快尿裤子了哈哈哈哈……”   许澜庭横她一眼:“打个比方都能这么没美感,你是以后不打算参与文字工作了?”但是嘴角已经不经意上扬。   跟陈松乔吃饭时说起这事的时候,他只是说杜晓柔的比方其实挺好的。许澜庭颇为不服:“你怎么不知道赞美一下我机智的应对能力?”   “许大小姐在动嘴皮子方面无人能敌。那个什么小经理如果是孙悟空,那您就是如来佛。”   “他也能算孙悟空?”她冷哼一声。   “得得得,他不是孙悟空,他只是孙悟空耳朵里的一坨耳屎而已。”   许澜庭把杯子猛地放下,敲出分外清脆的一声响:“吃饭呢!能不能别这么恶心?”   “遵命遵命,草民闭嘴。”他低头夹一块锅贴,填了自己的嘴。   “……哎……对了,你那个小女朋友呢,怎么没跟你一起来?”   “……唔……你能不能别老是在我吃东西的时候跟我说话……”他费力地嚼完嘴里的东西,抬起头来炯炯地望住她,“最近都没跟你一起吃饭,好不容易有机会了,还是别让她来打扰了吧。再说,你不是不喜欢她吗?”   “……”她被说中了,但还是嘴硬,“我什么时候说不喜欢她了?……她不是挺好的吗?这个……声音多甜啊,眼神多温柔啊,呃,多喜欢跟人亲近啊……”   “你不是最讨厌这种人吗。”   怎么说话好像是在说陈述句呢?   “……反正我的态度有什么关系?我又不是她男朋友。”许澜庭百无聊赖地用筷子戳盘子。   “……我会跟她说,别那么娇气。”   “别别!”她赶紧阻止,“这种东西改不了!你一提,人家就会觉得你不喜欢她,马上就开始胡思乱想,然后问你好多好多问题,说你是不是喜欢上别的女生了啊blahblahblah没完没了。你要是不想像孙悟空那样戴金箍,就乖乖闭嘴。”   “……”   “况且,你又不讨厌人家的娇气,干嘛要让人家改?这哪叫娇气啊……这叫天真……”许澜庭这么说着,还顺便扁起嘴模仿了一下夏熹微的口气。   “别说她了,聊点别的行不行。你这样我有压力。”陈松乔叹一口气,提起另一个话题,“我不是之前跟你说过吗?殷晴和丁明旭订婚的事情,日子定下来了,他们正在联系老同学呢。昨天殷晴给我打电话,问我能不能联系上陶晔,好像是要请他当司仪。”   司仪……许澜庭依稀记得当年还是她策划班会的时候挖掘出了陶晔的主持天赋。那次她没听班主任的话,放弃了以前班里一对专门负责主持的金童玉女,硬是让从来没有经验的陶晔上了,就因为她觉得他在英语课上的即兴回答说得真溜。没想到单人主持hold住了全场,在只有一个流程台本的情况下把气氛炒得如火如荼,从此以后陶晔就一直是班里的金牌主持,甚至还被选送上了毕业典礼。   那个夏天很热很明亮,许澜庭记得他在台上游刃有余地念着她熬夜写出来的主持词,一身西装剪裁得真好,还有领带夹闪闪发亮。   “许澜庭?你有没有听到我说的话啊?”陈松乔敲敲她的脑袋让她回过神。   “啊?”   “我说,你不是说上次还跟他们公司合作了吗?你有他联系方式吧?”   “有……啊……”   “那你记得给他打个电话。”   她条件反射般的:“我不要!”   “为什么?你们不是关系挺好的吗?最近结了什么不共戴天的深仇大恨吗?”   岂止是不共戴天,岂止是深仇大恨……   “我最近忙的要死,我才不要浪费我宝贵的时间给他打电话。我把号码给你你自己找他好了。”许澜庭把手机里存的号码拷贝了发给陈松乔,从此拒绝再说一个关于陶晔的字。   其实许澜庭真的很忙,从选角到定妆到审剧本,没什么她可以缺席的环节。为了赶时间同时给十三个人定妆,许澜庭自己都觉得自己太过分了,这对化装组的挑战实在太大。   而最应该负责的郭安,倒是根本没来。   Bill表示他也想过换导演,但无奈换导演的事情要是传出去被骂的肯定是制片方。现在的媒体不分青红皂白就给制片方扣上投资方走狗的帽子,谁听你解释,说什么为了项目好那都是借口都是放屁。制片方就是豺狼虎豹,欺软怕硬!   许澜庭只好在心里叹气了。   雪上加霜的是,才不过一个多星期,小元宝又生病送院了。所以一忙完公司的事情,许澜庭连晚饭也没吃就奔去了医院。到了那里,柳太太挺不好意思地说今天晚上她得回一趟娘家,只能让许澜庭把孩子暂时带回去一晚上。   简直可怕。   所以只好夺命连环CALL来了陈松乔,看看这个妇产科医生的宝贝儿子有没有耳濡目染到什么照顾小孩的办法。   “我是不是打扰了你跟那个什么Sylvie的好事啊?”许澜庭看着他出乎意料熟练地调着奶粉,突然问。   “刚刚吃完晚饭我就把她送回去了啊。”陈松乔在手背上试了试奶的温度,“你能不能别把我想得那么猥琐?啊?……我们才在一起多久啊?”   许澜庭吐吐舌头,心想你们男人难道不都是用下半身思考的吗?   “你不要把我们男人想得那么不长脑子。还有,我们男人完全就是被你们诬陷的!”他竟然知道她在想什么,万分敏捷地反驳了一句。   “好好好……你们男人可正直了,是我们女人猥琐,行了吧?”许澜庭看在他留下来帮忙照顾小孩的份上,不跟他争。   “……你喂完了他能不能喂一下我?……我晚饭还没吃呢。”既然有求于人,不如多求一点。   半小时后,陈松乔端着一碗鸭肉粥来到客厅,看见许澜庭已经抱着laptop睡着了。他把电脑从她怀里拿出来,把屏幕上正播着的鲜血四溅的医疗剧暂停,然后用脚踢了踢沙发:   “起来吃了再睡。”   她被惊醒,迷迷糊糊地坐起来,迷迷糊糊地把粥吃得一点不剩,正打算要睡呢,旁边本来睡得好好的小元宝陡然哭起来,把她真正叫醒了。   那架势真是哭声震天,比宝玉哭灵还要悲痛欲绝,简直要哭得风云变色、石破天惊。许澜庭先是愣愣地看了那小肉球一会,突然狠狠拍了一下陈松乔:“快让他闭嘴啊!”   “你打到我屁股了好不好!尾椎骨断了怎么办!”陈松乔一边揉着屁股,一边把小元宝抱起来,然后对许澜庭说:   “给他唱歌。”   “啊?”   “唱歌啊,你不是最会唱歌了吗?”   “…You know that I’m a crazy bitch. I do what I want when I feel like it…”仓促间,脱口而出的竟然是Avril。许澜庭被陈松乔狠狠瞪了一眼,赶紧闭了嘴。   “你就算想给你侄子从小实行双语教育,也得挑点文明点的词汇吧啊?”其实他嘴角明明带笑,还要装严肃,“唱首正常的。”   “我哪知道正常的……”她默默掏出手机翻自己的歌曲列表,翻到很久很久以前才找到一首所谓“正常”的。   有点不情愿,她对自己翻了个白眼,然后清清嗓子开口:“……黑黑的天空低垂,亮亮的繁星相随,虫儿飞,虫儿飞,你在思念谁……”   不知道单曲循环了多少遍,那个小祖宗才停了下来,渐渐睡着了。所以许澜庭认为自己的歌没有起到什么作用,明明就是小孩自己哭累了睡着了。   一样累得睡着的还有抱着小元宝窝在沙发里的陈松乔。许澜庭侧过身坐着,把两条腿收到沙发里,右手肘撑着沙发靠背,左手抱着一个红色的抱枕,这么看着他。画面在这里停格。   其实他不比她轻松。每天在机场被沸腾的喧嚣包围着无处遁逃,还要对每个刁钻的旅客笑脸相迎,出了什么事都来找他这个经理,上面还迟迟没有提拔他的意思。所以那张年轻的脸上怎么多了这么多疲惫,让她心里有了丝丝缕缕母亲般的温柔和触痛?   但是不得不说,这张脸还挺帅的嗬。怪不得那小妹妹毅然决然投向他的怀抱……   她的视线从他挺拔的眉向下,顺着侧脸轮廓来到脖颈。许澜庭仔细端详了半天,连一枚吻痕都没找到,顿时十分失望。   陈松乔果然是根木头。   她呆呆看了一会儿,突然觉得刚刚唱了太久的儿歌,嗓子发干,赶紧起来给自己倒了杯水。许澜庭把杯子里的凉水一饮而尽,只觉得那股冷意直达肺腑。放下杯子回头去看时,只觉得那画面安静得连她都不忍打扰。   要是这么静止了,该多好。 ☆、替身   莱蒙托夫在《献给我不真实的爱人》中这样写道:“也许我爱的已不是你,是对你付出的热情。就像一座神庙,即使荒芜,仍然是祭坛;一座雕像,即使坍塌,仍然是神。”   许澜庭在殷晴和丁明旭的订婚礼上看到陶晔站在台上的时候,觉得他就是神庙,就是雕像,庄严肃穆不可侵犯,而自己只是伏地的平民。   他没有看她。   她今天的衣服挑得很简洁,毕竟是别人的订婚礼而非走秀场。一条柠檬色系的波西米亚长裙,却没有配什么繁复的装饰,只一条长项链垂得很低,上面缀一朵纯钻的雏菊。   真追究起来,丁明旭并不是许澜庭的同班同学,当年只是同年级平行班的一个平凡男生。大家知道他的名字,完全是因为殷晴。高考结束之后,大家听说殷晴被平行班某个小子追到了手,简直闹开了锅。对于丁明旭来说,追到省状元简直是可以载入史册的光辉事迹;而高三1班的男生则个个扼腕叹息,后悔没有早点下手,近水楼台竟然没有先得月,何其痛哉!   现在丁明旭跟高三1班的混的倒是相当熟,几乎可以算是1班人了。所以订婚礼几乎演变成了高三1班的同学聚会,抬眼望去全是熟悉的脸孔。   那边的是化学小王子,高考第一天因为被妈妈喂了安眠药差点睡过头;那边的是闻名全校的一代情圣,据说现在回心转意正苦恋着自己的初恋女友;还有那边的是体委,因为打赌输了帮许澜庭搬过一个学期的摘抄本……果真是恍如隔世,只有笑容一如既往。   许澜庭忙着跟老同学们叙旧,聊聊某个老师调去了市教研室,聊聊学校又新出了什么魔鬼政策,聊聊谁和谁好像离婚了,谁发达了谁破产了,谁都已经生了二胎了……   “许澜庭你怎么还是一个人啊?”话题终究又扯到自己身上。   她颇无奈地为自己辩解:“为什么你们老盯着我啊,不是好多人都还单着呢吗?陶晔啊陈松乔啊是吧?”   “不一样啊,他们是男的,三十岁叫黄金单身汉。你是女的,三十岁叫剩斗士。”   “那你们给我介绍啊,给我找个钻石王老五什么的,实在不行清北高材生、斯坦福博士什么的,也算是潜力股。”许澜庭开玩笑地说。   “医生好不好?你不是挺喜欢医生的吗?……我认识一个好像是复旦还不知协和毕业的牙医,我经常去他诊所保养来着。”   “……”没想到人家还当真了,许澜庭正在想怎么委婉地拒绝,却听见背后响起一个富有磁性的男声:   “开私人诊所利润很可观啊,我看有戏啊许澜庭。”   她闪电似的回头去看陶晔,后者身穿一身西装,领子上的亮片闪得她眼晕。   他这么看进她的眼里。   她看见他几乎是用挖苦的眼色与自己对视。   一时间完全说不出话来,半天才开口,反讽得却格外苍白:“陶总经理还是先管好自己吧。”   大家知道他们一向关系不错,权把这段对话当做嬉笑而已,纷纷散了,让他们两个人自己拌嘴去。   该死的沉默。   许澜庭熬了半晌,实在受不了这种尴尬的气氛,转身就往外面走。没想到陶晔跟着她上了天台,就这么站在她三米远的地方与她相对。   高处的风真的很冷,许澜庭这才想起如今正是寒冬,何况又是晚上,而自己只穿了一条砂洗重磅真丝的裙子,在寒风里飘摇不定。她却顾不上环抱双臂徒劳地取暖,只是这么站在一堆满是灰尘的杂物中间,手里还紧紧抓着一杯香槟。   他的声音有点被风吹散,却还是传入了她的耳里:   “你就这么不想跟我做朋友吗?”   朋友?许澜庭在心里冷笑一声。   “……你这样,搞得我也很累。”他见她不回答,像是很无奈地叹了口气。   “是啊,我也累得要命!”许澜庭一开口发现自己的音量很大,可偏偏自己就不想收敛,于是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像是在吼,“我就是不想跟你做朋友!你怎么就不直接跟我断绝往来,你干嘛一直要强求我!”   “我还想问你干嘛一直要强求我!”他也生气了,口气变得强硬起来,“我都说不行了你干嘛不死心?你干嘛老是要一遍遍地磨?我告诉你你没做好被拒绝的准备就不要提请求!不要被拒绝之后就要缠到别人答应为止!你这样很恶心知不知道?你早就知道没可能了,我都明确地告诉过你了你还老在这里烦什么?你有病啊!我凭什么要答应你啊?你谁啊?”   “是啊是啊我什么都不是!你说的都是对的!我做的都是错的!我为你浪费的这十几年全特么一文不值!这都是我自找的!我就是个白痴!你满意了吧?!我许澜庭就特么是瞎了眼了!”   “对!你知道你瞎了眼就好!所以你现在可以不缠着我了吧?我们一点关系也没有了!你说不要做朋友那我们就不做!我能有什么损失啊?”   “陶晔你给我滚!滚得越远也好!有本事再也别让我看见!”   他毫不犹豫地转身。   天台的风吹得她眼睛都红了。   许澜庭把杯里的香槟一饮而尽,突然后悔自己没有把酒泼在他的脸上。她紧紧抓住那只雕刻精致的玻璃杯,忽地一狠心把它摔碎在地。   她气得几乎没法呼吸,在看到走上天台的陈松乔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她失去了全身的力气,跌坐在废弃的家具中间。就像一朵雏菊被碾碎在泥泞里。   什么神庙,什么雕像,现在连祭坛也倒了,神在她心里死了。   “陈松乔你是不是一直觉得我很蠢?”她没有抬头却也知道他已经在她面前蹲下了,“我试过好多好多次了,想把他在我心里的幻想掐死,但是每次都下不了手。”   “他骂过我那么多次,我们吵过那么多次,我还屏蔽过他那么多次,我还把他的备注改成臭不要脸的,我还在纸上写过那么多诅咒他的话。但是他每次一跟我讲他难过的事,我就该死地心软了。我还以为自己可以做安慰他的那个人,那这样他就会觉得我对他真好啊,万一他就回心转意了呢?万一他就会喜欢我了呢?但是我该死地就是个垃圾桶,他扔进来的垃圾连分类都不带分的!我竟然还能好心好意地给他回收再生出一堆好听的话来,告诉他世界多美好啊别失去信心这种狗屁的东西!这个王八蛋!大白痴!人渣!垃圾!”一边说,她还用自己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手臂狠狠敲打着旁边的一个破沙发,扬起好多灰尘,呛得她连连咳嗽。   一边咳嗽她还是要继续骂:“然后他还要说什么除了我他没有可倾诉的人了blahblahblah,用这种方式把我留在他身边做个什么狗屁朋友!真是恶心!自私!我怎么就这么想不开?啊?我怎么就这么傻傻地等了他这么多年?等得我自己都数不清多久了!我就是个贱人、白痴、蠢猪、傻子……”   她忽然话锋一转,开始骂陈松乔:“你明明早就看出来你还不阻止我?你就等着看我好戏是吧?看我一世英名毁于一旦你就开心了?你怎么不给我狠狠泼一桶凉水让我想通呢?你就应该好好骂我个三天三夜!要不然给我到七院挂个号让我下半辈子都住精神病院算了!……你干嘛不说话?觉得我很蠢吗?跟我说话很丢脸很掉价吗?你怎么也这么看不起我啊?我在你们这群人眼里就这么不堪吗?这么不值得关心吗?我也是有感觉的人啊,我也是个女人啊,我也会伤心会难过啊,为什么你们就觉得我这个人没有神经系统没有感觉呢?”   “那我也是有感觉的人啊,我也是个男人啊,为什么你就把我当成陶晔不在的时候陪你的替身呢?”   她愣住。因为那并不是戏谑的语气。   陈松乔的声音并没有她音量大,却有一种非同寻常的震慑力。或许,或许,平静无波的语调背后,还藏着一些暗流涌动。   她没有抬头看他,只是听见他的声音:“你也把我当成垃圾桶啊,扔进来的垃圾也是连分类都不带分的啊。但是我不也认真回收再生了那么多逗你笑的段子,让你把不开心的事都忘了吗?我不也在你耍脾气的时候让着你了吗?不是每次吵架都让步了吗?我也试了无数次要把在我心里那个许澜庭掐死来着,我还特意找了跟你完全不一样的女人。但是也一次都没有忍下心过。我也想着万一你就会回心转意了呢?万一你就会喜欢我了呢?”   “我跟你是一样的人,所以怎么忍心骂你傻,我有什么资格骂你傻。”他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所以我宁愿就当个替身好了。虽然替身做得再好也不会被注意,但看见你开心,我不列在主演名单上有什么关系?”   许澜庭不说话,却已泪流满面。   这个世界所有的故事都摆脱不了俗套的命运。终其一生,我们都只是上帝笔下的角色,按照他的意志费力挥动着手臂,哭哭笑笑歇斯底里,愚蠢可笑而不自知。我们自以为是故事的主角,其实不过是个龙套,甚至不过是个小丑,供局外的看客一笑而已。   “请不要相信我的美丽   也不要相信我的爱情   在涂满了油彩的面容之下   我有的是颗戏子的心   所以请千万不要   不要把我的悲哀当真   也别随着我的表演心碎   亲爱的朋友 今生今世   我只是个戏子   永远在别人的故事里   流着自己的泪”   许澜庭想到这里,泪水更甚。   “我知道你一时半会还忘不了他,也可能一辈子都忘不了他了。但是没关系。”他低低地说,好像叹息,“我等着就好了。等你整理好这些麻烦,这些往事。总有一天,你会回过头来看看我的吧?”   “你怎么也这么蠢啊?”她哭久了,又开始打起嗝来。泪眼朦胧地瞪他一眼,心里却酸酸的。   “跟你一样蠢的话,我们就比较配啊。”他笑起来,揽过她的肩膀,把一边打着嗝一边抽泣的许澜庭像一朵雏菊一样小心翼翼护进怀里。   他胸膛的温暖,让她的眼泪又一次扑簌簌地往下掉,打湿了那件挺名贵的西装,于是他闷闷地笑起来:“喂,我这件西装还第一次穿好不好?下次殷晴正式婚礼的时候我还要用呢。”   她一边打嗝一边嗡嗡地嫌弃他:“什么破品味,扔了最好。”   许澜庭微微抬起头来,好像看见漫天的星辰在他的眼睛里闪闪烁烁,于是她突然问:“你上次说我笑起来像什么来着?好像……”   “好像一个银河系都在你的眼睛里。”他毫不犹豫地接话。   她对他的记性很是满意:“我现在把这句话转赠给你。”   对方听了她的话,轻声地笑起来,一边紧紧地抓住了她冻得冰凉的手:“草民是不是还得谢恩来着?”   “嗯……帮我去后厨,偷一点61年的Chteau Latour。” ☆、对白   葡萄美酒夜光杯。虽然泪痕未干,但无碍于品酒观星。   “I like to think about the life of wine, you know. How it’s a living thing.   I like to think about what was going on the year of g□□s were growing. How the sun was shining, if it rained.   I like to think about all the people who tended and picked the g□□s. And if it is an old wine, how many of them must be dead by now.”   许澜庭摇动着杯中那点深浓的玫瑰红,轻声地念着《杯酒人生》里的台词,没想到陈松乔毫不费力地接了下去:   “I like how wine continues to evolve, like if I opened a bottle of wine today, it would taste different than if I opened it on any other day.   Because a bottle of wine is actually alive, and it is constantly evolving and gaining complexity. That is until it peaks, like you ’61, and then it begins its steady, inevitable decline…”   此时此刻,安静的天台就像电影中的布景,好像身后就有一台索尼F65以每秒120帧的精度记录着一切。她在层层叠叠的星光里,突然微笑起来。   就算故事注定俗套,也要做一个尽心尽力的演员。   因为有你与我对白,这场戏才得以完整。